苏家祠堂化为焦土的第三日,一场无形的风暴正在京城上空酝酿,比那夜的冲天火光更加惊心动魄。
起初只是街头巷尾的窃窃私语,很快,便有人将这不平之气付诸笔端。
城西最大的酒楼“邀月楼”的照壁上,不知是哪个落魄士子,竟用一笔狂草题下了一首短诗:“火照北城夜,谁烧吃人龛?祖宗牌位假,何处论天纲!”寥寥二十字,字字诛心,像一记耳光狠狠抽在百年苏府的脸上。
官府派人去擦,可墨迹早已渗入石壁,越擦越模糊,反而像一张鬼脸,嘲笑着这世间的荒唐。
民间的怒火比文人的笔墨更为直接。
数十个衣衫褴褛的布衣百姓,竟自发聚集到了大理寺的门前。
他们不吵不闹,只是静静地跪着,为首的老者颤巍巍地举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若连亲娘骨血都认不得,这朝廷还能认得公道吗?”那一个个鲜红的字,仿佛是用血写就,刺得守门官兵的眼睛生疼。
消息如雪片般飞入各部衙门。
礼部尚书吴道成气得将手中的茶杯摔得粉碎,怒吼道:“反了!反了!一群刁民,几个酸儒,竟敢妄议朝廷宗族法度!来人,将那题诗之人,请愿之众,统统以‘妖言惑众’之罪拿下!”
堂下,年过半百的贾文书却像没听见尚书的雷霆之怒。
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在了一卷尘封已久的宗卷上。
这本《宗室录异·卷七》的牛皮封面已经开裂,散发着一股陈腐的霉味。
就在刚刚,他鬼使神差地翻开了它,凭借着三十年文书生涯的记忆,找到了“庶出女子验籍案”这一条目。
他看到了,苏菱微之母当年入府的登记记录。
那一行行娟秀的小楷中,有三处关键信息——生辰、籍贯、入府年月,竟有被利器刮去后重新填写的痕迹!
墨色深浅不一,新旧分明,在烛火下显得格外狰狞。
贾文书的指尖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终于明白了,那场大火烧掉的不仅仅是牌位,更是苏家试图永远掩盖的罪证。
他缓缓抬起头,看着暴怒的尚书和噤若寒蝉的同僚,声音沙哑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大人……我们……不是在审苏家,我们是在审自己。”
次日清晨,天还未亮透,礼部衙门当值的皂隶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
大堂正中央,赫然多了一个粗麻布袋,袋口敞开,一具早已风干的无名骸骨森然暴露在晨光之中。
骸骨旁,一张泛黄的纸条被石子压着,上面一行歪歪扭扭的字迹,像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此女十七岁,因识字被逐出府,冻死城南枯井。”
仵作很快查明,这正是失踪多年的云雀儿之母的遗骨。
消息传开,整个礼部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尚书吴道成面色惨白,踉跄着退了两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贾文书走了出来。
他脱下官帽,亲自将那具骸骨小心翼翼地敛入一副薄棺,然后,在礼部所有官吏的注视下,将棺木缓缓扶至衙门正前方。
他整理衣冠,对着棺木,对着门外越聚越多的百姓,重重地叩了三个响头。
“礼不护恶,史不掩冤!”老文书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街口,“此女之冤,是苏家之恶,亦是我礼部之失察!今日,我贾源,代礼部谢罪!”
说罢,他直起身,命人取来他连夜整理的《苏氏罪录》副本,亲自攀上梯子,将其悬于大堂正梁之上。
他指着那一张张写满罪状的纸,对堂下百官立誓:“凡此后审理宗族案,必查三代之内所有侍妾生死录!若有冤屈不报,我贾源,天诛地灭!”
话音落下,满堂哗然。几位掌管仪制的年轻郎中,竟当场掩面而泣。
琼华殿内,苏菱微听完周尚宫的禀报,脸上没有丝毫得意之色。
她没有褒奖贾文书一句,只是平静地让人召来了云雀儿。
“你想不想读书?”她看着眼前这个因为恐惧和自卑而微微发抖的女孩,轻声问道。
女孩怯怯地抬起头,
苏菱微随即提笔,写下一道手令:“准许云雀儿入宫塾旁听,无需当值,俸禄按八品宫婢计。”
她将手令交给周尚宫,又吩咐道:“去,将宫中历年低阶宫人的名录都整理出来,特别是那些标注了‘曾遭驱逐’、‘死因不明’的,有多少人?”
周尚宫心头一凛,躬身答道:“回娘娘,奴婢初步查过,近二十年,共一百三十六人。”
苏菱微的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殿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她闭上眼,轻声道:“她们的名字,不该只活在一口井底。”
黄昏时分,霞光染红了宫墙。
贾文书独自一人来到琼华殿求见。
他没有说任何感激的话,只是从袖中取出了一份奏议,恭敬地呈上。
那奏议的封面上写着:《关于修订〈宗祧律〉中‘庶孽条款’之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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