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林家坳,有个口口相传的老规矩——林家的男人,没一个能活过四十五岁。
不是暴毙,就是横死。死状千奇百怪,却都透着股说不出的邪门。太爷爷死在自家水缸里,捞上来时浑身不见水,反倒沾满了干涸的河泥,嘴里塞满了腥臭的水草。爷爷死在打谷场上,秋收的粮食堆成了小山,他却活活饿死在粮堆边,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胃里空空如也。爹死得更蹊跷,好端端走在田埂上,脚下平地一滑,脖子竟卡在了两截尖锐的枯树枝杈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按着头塞进去的。
他们都死在四十五岁生辰那天。
如今,这诅咒轮到了我爹。眼瞅着离他四十五岁生辰只剩不到三个月,家里愁云惨淡,娘的眼睛肿得像桃,爹则终日沉默,坐在门槛上,望着远山发呆,眼神空荡荡的。
村里人看我们家的眼神都带着怜悯和躲闪,仿佛我们身上沾着洗不掉的晦气。
就在一家人惶惶不可终日时,一个雨夜,村里的老棺材匠徐老拐敲响了我家的门。他浑身湿透,佝偻的身子像一节被雨水泡胀的枯木,浑浊的眼睛在油灯下闪着幽光。
“林老大,”他声音沙哑,像砂纸磨过木头,“想活命,只有一个法子。”
我爹猛地抬起头,死寂的眼里迸出一丝光亮。
徐老拐从怀里摸出一张发黄发脆的草纸,上面用朱砂画着些看不懂的符咒和一幅简陋的地图。“这是‘活葬’的法子,”他压低了声音,那声音在雨声里显得格外阴森,“赶在你生辰前一天,自己躺进棺材,埋进后山那块‘养尸地’。棺材头留个换气的孔,脚底点上盏尸油灯,灯不能灭。埋下去后,不吃不喝,不动不念,心里只想着自己已经死了。熬过七天七夜,等我们把你挖出来,这命……就算抢回来了。”
活葬?自己埋了自己?我听得头皮发麻。娘更是吓得脸色惨白,死死拽住爹的胳膊。
“这是唯一的生路,”徐老拐盯着我爹,眼神复杂,“老一辈传下来的,据说……有人成功过。但凶险极大,稍有不慎,就真成了地里的一具腐尸,或者……变成别的什么东西。”
爹沉默了很久,久到油灯的灯花爆了好几响。屋外雨声哗啦,敲打着窗户,像是无数只手在催促。最终,他重重一点头:“我干!”
接下来的日子,爹开始准备。按照徐老拐的吩咐,他自己亲手打了一口薄皮柳木棺材,不上漆,保持原木色。又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小罐气味刺鼻的尸油,说是从百年老坟里刮来的。他还偷偷去后山认了那块“养尸地”——那是片寸草不生的黑土坡,即使在盛夏,也透着一股子阴寒,村里的狗到了那儿都绕道走。
生辰前一夜,爹换上了一身早就备好的、用香薰过的寿衣,那衣服是暗紫色的,衬得他脸色愈发青白。他平静地交代完后事,仿佛只是出一趟远门。娘哭成了泪人,我也红了眼眶,心里堵得慌。
子时一到,爹自己躺进了那口薄皮棺材。棺材很窄,他躺进去几乎不能动弹。徐老拐和村里几个胆大的、信得过的叔伯抬着棺材,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后山去。我和娘跟在后面,手里提着那盏用粗陶碗盛着的尸油灯,豆大的火苗在夜风里摇曳不定,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甜气味。
到了养尸地,几个叔伯挥动铁锹,很快挖好了一个浅坑。爹在棺材里,透过棺材头那个拳头大小的气孔,最后看了我们一眼,眼神里是决绝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然后,他亲手从里面合上了棺盖。
泥土一锹一锹地撒下去,覆盖在柳木棺材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那声音像是砸在我的心上。娘终于忍不住,瘫软在地,无声地流泪。我死死盯着那盏放在棺材脚底方位、已经被埋入土中一小半的尸油灯,火苗在泥土的挤压下愈发微弱,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终于,一个小土包隆起在养尸地上。爹,被活活埋在了下面。
徐老拐在坟头四周插了几面画着符咒的小黄旗,又绕着坟堆洒了一圈腥臭的黑狗血。“走吧,”他声音疲惫,“七天之内,谁也不能靠近这里,不能喊他的名字,不能烧纸祭拜,就当……他真死了。”
回家的路,感觉比来时长了十倍。老宅变得空荡而死寂,爹的气息仿佛还留在屋里,人却已经在冰冷的地下。我和娘相对无言,只有恐惧和担忧在沉默中发酵。
第一天,相安无事。第二天,也还平静。只是娘总说夜里听到后山方向有隐隐约约的挖土声,我说是风声,或是野狗刨食,心里却也跟着发毛。
第三天夜里,我被一阵急促的挠门声惊醒。不是敲,是挠,一下一下,尖利又急躁。我吓得缩在被窝里不敢动,以为是山里的野兽。但那挠门声持续不断,还夹杂着一种……像是喉咙被堵住的、嗬嗬的喘息声。
娘也醒了,我们娘俩壮着胆子,摸到门边,透过门缝往外看。
月光下,门外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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