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四年冬,盛京汗王宫暖阁
皇太极觉得胸口发闷——不是风寒,是那种被无形之手扼住咽喉的窒息感。
细作从关内传回的情报卷宗在紫檀木案上堆了半尺高,每一卷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指尖发颤。
他抽出最上面那卷,羊皮纸边缘已被反复摩挲得起了毛边。
“陕西三原县张氏、渭南李氏……”
皇太极念出那几个陌生姓氏时,牙关咬得格格作响,
“从前听都没听过的土财主,如今成了崇祯手里的‘典范’?”
暖阁角落里,范文程垂手而立,回道:
“是。张秉忠原只有三百亩薄田,去岁主动向朝廷‘献田’八十亩,又变卖祖产,凑了五千两银子在泾河边建起水轮织机坊。今年开春,崇祯亲笔‘实业报国’匾额送到时,渭北十三县的乡绅都去了。”
“然后呢?”
皇太极的手指按在“奉恩尉”三个字上。
“然后……”
范文程喉结滚动,“三个月内,陕西有二十七家中小地主效仿,变卖田产筹办工坊。朝廷的‘南洋特许状’只发了六张,现在关中的乡绅们为了争剩下三张,已经开始互相揭发谁家还有隐田未报。”
“好手段。”
皇太极冷笑,可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温度,“一刀没见血,就让汉人的地主自己撕咬起来了。”
他猛地起身,鎏金烛台被袖风带得剧烈摇晃,在墙壁上投出狂乱黑影。
踱到那幅巨大的辽东舆图前,皇太极的目光死死盯住山海关方向,仿佛要穿透层层关隘,看清紫禁城里的那个年轻人。
“科举改制那条呢?”
皇太极背对着范文程,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朕记得,去年还有江南举子在南京哭庙?”
范文程从袖中抽出另一份密报:
“哭庙的十七人,有九个今年春天‘突发急病’死了。剩下八个,家里田产被清丈出隐匿的部分,如今都在变卖家产补缴积欠的田赋。”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而北直隶顺天府今年院试,取了七十个‘实学优异’的童生,其中四十一人出身寒门——这些人家的田契,都是新政后第一批在县衙登记造册的。”
“寒门……”
皇太极重复这个词,像在咀嚼一枚苦核,“崇祯这是要把读书人和泥腿子捆在一起?”
“不止。”
范文程终于抬起头,昏黄烛光下,这位向来以沉稳着称的谋士,眼底竟有血丝蔓延,
“最狠的是永佃田凭。晋商八大家的田产被抄没后,直隶、山西有六万四千佃户领到了盖着户部大印的田契。我们的细作混在人群中亲眼所见——”
他忽然停住,呼吸急促起来。
“说!”
范文程闭了闭眼,仿佛那画面仍灼烧着他的瞳孔:
“那些佃户跪在田埂上,把田契举过头顶,对着北京方向磕头。头磕破了,血混着泥土流进嘴里,他们还在喊‘皇上万岁’。
有个老农抱着田契哭晕过去,醒来第一句话是‘这条命以后是皇上的’。”
暖阁里死寂。
炭盆里的银骨炭“噼啪”爆开一簇火星,惊得侍立在门边的包衣浑身一抖。
皇太极缓缓转过身。
烛光从他身后照来,脸埋在阴影里,只有那双眼睛亮得骇人:
“民心……就这么便宜?”
“不是便宜。”
范文程声音发苦,“是崇祯用晋商的血、用士绅的肉、用他自己内帑的真金白银喂出来的。
我们的细作估算,仅直隶一省,今年秋税收上来比去年多了三成——而这些多出来的赋税,崇祯转身就拨给各地兴修水利、开设蒙学。
现在北地民间有童谣传唱:‘皇上分田我种粮,纳了皇粮修学堂’。”
“好一个‘纳了皇粮修学堂’!”
皇太极猛地一拳砸在舆图上,牛皮纸面凹陷下去,辽东半岛在拳头下扭曲变形,
“他砍了晋商的头,用晋商的钱修水利;收了地主的田,用这些田绑住佃户;
改了科举的路,用这条路笼络寒门——每一滴血都没浪费,每一寸利都算到了骨子里!”
皇太极在暖阁里疾走,蟒袍下摆扫过地面,带起风卷动满案纸页:
“拉一批,打一批,扶植一批……这手法老辣得像个在官场爬了五十年的老狐狸!可他才二十二岁!二十二!”
范文程沉默片刻,忽然说出一句让皇太极脊背发凉的话:
“汗王,臣反复推敲崇祯这三年的所有举措,发现一件怪事。”
“讲。”
“他的每一步,都像……”
范文程斟酌词句,额角渗出细汗,“都像早就知道谁会反对、谁会顺从。
晋商八大家,他动手前三个月,恰好把宣大总督换成了他的心腹卢象升。
陕西土改,他第一批提拔的‘典范’,全是些原本在地方上受排挤、家中田产不多、却读过些书见过世面的中小地主——这些人最容易被功名利禄打动。
就连科举改制,他提‘实学’的时机,恰好是江南士林因为清丈田亩闹得最凶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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