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入夜后才落下来的。
起初只是疏疏落落的几点,敲在长安城百千家似围棋局的青黑屋瓦上,敲在朱雀大街宽阔平整的黄土路面上,声音细碎得几不可闻。但很快,风就裹挟着湿冷的潮气从西北方向卷地而来,越吹越急,越吹越蛮横。雨点骤然变得密集、沉重,由疏而密,由缓而急,最后连缀成一片白茫茫、轰隆隆的喧嚣水幕,狠狠泼洒下来。天地间顷刻混沌一片,白日里车水马龙、冠盖云集的煌煌帝京,此刻只剩下雨脚如麻敲打万物的轰鸣,以及偶尔刺破沉沉雨幕、又迅速被吞噬的昏黄灯火。
国子监司业张文弼的书房里,却还亮着一点孤灯。
那灯火被窗缝里钻进来的风推搡着,在灯罩里不安地跳动,将伏案疾书的张文弼那张略显清癯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他刚刚写完一封奏疏的最后一个字,放下笔,长长吁出一口白气。案头的紫铜兽耳香炉里,一缕安神香的青烟笔直上升,在这湿冷的雨夜里,是唯一一点暖意。
他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角,起身欲去关那扇被风吹得吱呀作响的雕花木窗。窗棂外,是自家后院黑黢黢的芭蕉树影,被狂暴的雨点打得狂乱摇摆。
就在他伸手要合拢窗扇的一刹那,动作却猛地僵住了。
一股带着泥腥和水汽的冷风,毫无征兆地扑面而来,激得他一个寒噤。风里似乎卷着什么东西,轻飘飘地,啪嗒一声,落在了他脚边的青砖地上。
张文弼下意识地低头看去。
那是一个纸人。
巴掌大小,剪得粗陋歪斜,惨白惨白的纸,像是直接从某本账簿上撕下来的劣质纸张。纸人的脸上,用浓墨勾勒出两个大大的、空洞的眼睛,嘴巴则被画成一个极其夸张的、咧到耳根的弧度——那不像笑,倒像是某种无声的、充满了恶意的嚎叫。最刺目的,是纸人那扁平、空荡荡的胸口位置,赫然用同样浓得化不开的墨汁,写着三个歪歪扭扭、力透纸背的大字:
“张——文——弼”。
每一个笔画都透着一股阴冷的狠劲,仿佛蘸的不是墨,而是凝固的血。
张文弼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被这冰冷的雨夜冻住,又猛地逆流冲上头顶。他死死盯着地上那个诡异的纸人,瞳孔不受控制地急剧收缩。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顺着脊椎骨一路爬升,直冲后脑勺,激得头皮一阵发麻。他认得这名字,他当然认得!那是他自己的名字!清清楚楚,一笔一划,刻在他自己的“替身”上!
“谁?!”一声变了调的、带着颤抖的嘶吼冲口而出,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炬般射向洞开的窗外。
窗外只有无边无际的、咆哮的黑暗和狂暴的雨帘。芭蕉叶的影子在风雨中狂舞,像无数鬼魅伸出的利爪,除此之外,空无一物。刚才那股风,那个纸人……如同鬼魅般出现,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地上那个咧着嘴的白色影子,在摇曳的灯火下,无声地嘲弄着他。
张文弼猛地弯下腰,手指哆嗦着伸向那个纸人,指尖还未触及那冰冷的纸面,一股更强烈的惊悸攫住了他。他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般,闪电般缩回了手,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书架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大口喘着粗气,胸腔剧烈起伏,额头上瞬间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与窗外透进来的雨雾混在一起,冰凉黏腻。那纸人脸上空洞的眼睛和诡异的笑容,仿佛活了过来,死死地烙印在他的视网膜上,挥之不去。
恐惧,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冰冷的、深入骨髓的恐惧,如同窗外这倾盆的暴雨,瞬间将他淹没。
* * *
翌日清晨,雨势虽歇,但天空依旧阴沉得如同浸饱了水的灰布,沉甸甸地压在长安城上空。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反射着铅灰色的天光,空气里弥漫着泥土、朽木和未散尽的雨腥气。
狄仁杰的马车穿过尚显冷清的街巷,车轮碾过积水的洼地,溅起浑浊的水花。他微微撩开车厢侧帘,望着窗外湿漉漉的景象,眉头习惯性地微蹙。国子监司业张文弼,一位素来以严谨方正着称的儒官,竟在自家书房离奇身亡,这消息透着蹊跷。随行的李元芳一身利落的皂色劲装,手按腰间佩刀刀柄,警觉的目光透过车帘缝隙扫视着四周。
张府早已被京兆府的差役封锁,气氛肃杀。府邸上下弥漫着一种无声的恐慌和悲戚,仆役们垂首敛目,大气也不敢出。书房所在的院落更是被严密把守,新任京兆府尹曾泰正焦急地搓着手在院中踱步,一见狄仁杰车驾,如蒙大赦般快步迎上。
“阁老!您可来了!”曾泰四十许人,面皮白净,此刻却眉头紧锁,额角挂着汗珠,“下官……下官实在束手无策,此案太过诡异,恐非人力可为啊!”他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狄仁杰神色沉静,只微微颔首:“曾大人莫急,且待老夫看过现场再说。”他步履沉稳,径直走向那扇紧闭的书房门扉。空气中,除了湿土和青苔的气息,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极其微弱的焦糊味,混杂在雨后清冽的空气里,几乎难以察觉。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