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浸了水的棉絮,裹着百音树的枝桠。
小满光脚的后跟陷进湿润的泥土里,膝盖压得发红,双手却仍死死贴着叶片——自昨夜起,树里的声音便像涨潮的河,一波接着一波往他耳朵里涌。
此刻他额角的细汗顺着下巴滴在树根上,忽然浑身剧烈一震,喉结滚动着吐出几个字:“……他们说,‘不怕死,只要市不停’。”
“慢着!”归荷攥着新抄的竹纸扑过来,墨笔尖在纸页上洇开个小团,“再说一遍,我记全乎!”她的发髻歪在耳后,是昨夜守着《市声录》抄写到子时的痕迹。
小满闭了闭眼,睫毛上还凝着雾珠,再睁眼时眼底泛着水光:“是挑夫老周的声儿,他说前年被粮商扣了脚钱,躺桥洞三天没吃饭,可青竹市开了后……”他吸了吸鼻子,“他说,‘市是活的,比我这条烂命金贵’。”
竹纸沙沙响。
归荷的手在抖,墨字歪歪扭扭爬满半页,末了重重画了个圈。
她抬头时,不知何时围了一圈人——挑夫老周正用粗布袖口抹脸,那布上还沾着新挑的菜汁;王寡妇攥着怀里的小娃,孩子的虎头鞋蹭着她打补丁的裙角,她却像没知觉似的,嘴唇哆嗦着说:“我男人走那年,我抱着娃在村头跪了半日,求口粥喝……”话没说完,老匠人刘伯“咚”地跪在泥里,额头磕得树根咚咚响:“我这双刻了四十年木活的手,头回让人说‘您的手艺值五文’!”
市口的铜锣“当”地响了三声。
苏惜棠站在《市律三章》碑前,红绸在她肩头飘得像团火。
她望着这边攒动的人头,指尖轻轻抚过胸前发烫的玉佩——那截赵婉容塞给她的断玉还在,此刻正隔着布料抵着心口,像块烧红的炭。
“该授牌了。”关凌飞不知何时站到她身侧,掌心还沾着陶土,是方才帮张嫂修碗时蹭的。
他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角,声音低得只有两人听见:“你昨夜又没合眼,等下我替你说两句?”
苏惜棠摇头,眼尾却弯了。
她望着碑下排得整整齐齐的村民——最前头是背篓里还沾着草屑的拾荒老李,再是系着蓝围裙的张嫂,还有抱着一摞竹筐的小货郎。
她接过程七娘递来的木牌,檀木表面打磨得发亮,刻着“青竹信”三个篆字。
老李颤巍巍捧过木牌,指节上的老茧蹭得木牌沙沙响:“我这辈子,头回让人当人看。”他突然弯腰,要给苏惜棠行大礼,却被她伸手托住胳膊:“您守了三个月市口,捡的烂菜叶子都没往自个儿家拿过,这牌,该您收着。”
张嫂把木牌系在腰间,铜铃似的笑声震得红绸直晃:“我家新烧的陶碗,个个都刻‘工分可兑’!”她举起个粗陶碗,阳光透过晨雾照在碗壁上,映出模模糊糊的刻痕。
小桃突然从人堆里钻出来,怀里抱着叠红纸:“不如再贴个符签!”她抽出一张,用炭笔飞快写着:“张记陶碗,粗瓷,重八两,工分五。”末了重重画个押,“作假就上黑光榜,晒三日!”
人群哄地笑了。
连外村来的货郎都挤着往前凑:“我家的山货能贴不?”“我卖的新米保证没掺沙!”苏惜棠望着这热闹,忽然听见江风里传来犬吠。
她转头时,正看见关凌飞的身影从镇西渡口方向奔来,黑犬“虎子”叼着个布包跟在脚边,舌头伸得老长。
关凌飞的猎靴沾着黄泥,额角挂着汗,手里还攥着半袋粮食——米颗发灰,凑近能闻见股霉味。
“官仓的。”他把麻袋往苏惜棠脚边一放,声音沉得像块铁,“船没挂旗,舱里堆了二十袋。”他指了指虎子叼来的布包,“那小厮身上搜出来的。”归荷忙蹲下身解开布包,里面掉出张皱巴巴的身契,还有封没封口的信。
苏惜棠刚要伸手,关凌飞突然按住她的手背:“你先看这个。”他翻开信笺,最末一行字被墨汁洇得模糊,却还能辨出“赵氏已贿通仓吏”“午时散播青竹私贩官粮”几个字。
市口的铜锣又响了。
苏惜棠望着渐渐散去的人群,他们的笑声混着百音树的叶响,像团暖烘烘的云。
她摸出怀里的断玉,触手一片冰凉——赵婉容说“再也不来了”,可这信上的字,却比她本人更阴毒。
关凌飞把信笺折好,塞进怀里:“我这就找程七娘。”他转身时,晨雾突然散开一线,阳光正好照在《市律三章》碑上,“信用”二字被镀得金亮。
归荷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市声录》。
木牌碰撞的脆响、符签摩擦的沙沙声、货郎的吆喝声,混着百音树的叶响,在她耳边织成张网。
她忽然想起昨夜赵婉容说的“活在梦里”,可此刻她分明看见,老周把木牌贴在胸口,张嫂的陶碗在阳光下泛着暖光,连外村货郎的符签都被小心别在衣襟上——这哪是梦?
分明是万千双手,正把青竹市的根,一寸寸往地底下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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