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仆射离去后的小院,重归寂静,只余下雨水从屋檐滴落的单调声响,以及满地狼藉诉说着不久前那场惊心动魄的论道。林知文并未立即调息疗伤,而是静静立于廊下,望着院中那株历经风雨、残存枝叶却更显苍劲的老梅,似在回味,又似在等待。
他有一种预感,方才那番动静,惊动的不止是那位白狐儿脸。
果然,未过多久,一阵极其平稳、仿佛与这雨后天地的呼吸韵律相合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院门之外。
来人并未隐匿气息,亦无丝毫锋芒,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令人无法忽视的沉浑气度。
“贵客临门,请进。”林知文并未回头,声音平和。
院门被轻轻推开,一名身着洗得发白的陈旧儒衫、双鬓微霜的中年文士,缓步而入。他面容清癯,眉宇间锁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郁结与风霜,但那双眼睛却清澈明亮,蕴含着深不见底的智慧与一种近乎固执的坚守。正是曾官至西楚棋待诏,人称“曹官子”的 **曹长卿**。
他走到廊下,与林知文并肩而立,同样望着院中的老梅,沉默了片刻,方才开口,声音温醇,带着一丝历经世事的沧桑:“林先生方才一番论道,令人叹为观止。先是以诗引动百万兵戈之气,撼动武帝城;后又点拨南宫仆射,助其破执悟道,窥见天象。文道之玄妙,先生运用之自如,曹某……佩服。”
他的话语中,带着真诚的赞赏,却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林知文转过身,看向这位名满天下的儒将,亦是隐匿北凉、守护着那位亡国公主的痴人,微微拱手:“曹先生过誉。因缘际会,恰逢其会罢了。文道之力,在于启迪,在于共鸣,林某不过顺势而为。”
曹长卿的目光落在林知文身上,细细打量着这个搅动天下风云的年轻人。“顺势而为……”他重复了一遍,语气莫名,“却不知先生所顺之势,是何等之势?所为之目的,又在何方?”
这已不再是寒暄,而是关乎道路与理念的叩问。
林知文伸手虚引,两人于廊下石凳相对而坐。夜色渐浓,有仆役悄然送来一盏油灯,一壶清茶,复又无声退下。昏黄的灯光在雨中晕开一圈温暖的光弧,将两人的身影投在湿漉的墙壁上。
“曹先生以为,当今天下之势如何?”林知文不答反问,执壶为曹长卿斟上一杯热茶。
曹长卿端起茶杯,指尖感受着瓷壁传来的温热,目光变得悠远而沉凝:“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离阳、北莽、北凉、西楚残部……诸侯林立,战乱频仍。庙堂之上,权谋倾轧;江湖之远,血雨腥风。黎民百姓,不过是在这大势之下,苟延残喘的蝼蚁罢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悲凉与无力,那是亲眼目睹故国倾覆、生灵涂炭后留下的刻骨伤痕。
“是啊,黎民百姓……”林知文轻轻叹息一声,目光透过雨幕,仿佛看到了那无数在战火与苛政下挣扎求生的身影,“曹先生曾位居庙堂,又历经沧桑,当知这天下动荡,最苦的,从来都是这些无声的众生。”
他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并未饮用,只是看着杯中澄澈的茶汤,缓缓道:“诸侯争霸,求的是江山永固,是千秋功业;武者争锋,求的是快意恩仇,是武道巅峰。这些,固然是‘势’的一部分,但绝非全部,甚至……并非根本。”
“哦?”曹长卿眉头微挑,“愿闻先生高见。”
“根本在于‘人’。”林知文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地看向曹长卿,“在于这天下亿万生民,能否安居乐业,能否有尊严地活着,他们的孩子能否有书读,有病能医,有未来可期盼。”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在寂静的雨夜中回荡:“文道之力,非为助长某一国、某一姓之权势,亦非为培养多少绝世高手。其根本,在于**立心**,在于**启智**,在于**传承文明**,在于……**为这天下生民,立命!**”
“为生民立命!”曹长卿握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这五个字,如同重锤,狠狠敲击在他心头!
他一生执着于复国,执着于守护姜泥,其根源,何尝不是源于一种对故国百姓、对那份传承的责任感?只是这份责任,在国破家亡的惨痛与漫长的隐忍中,渐渐被浓缩、被异化为了对“西楚”这个符号、对姜氏血脉的坚守。他几乎快要忘记,最初那份想要守护的,究竟是什么。
是那宫阙楼台?是那姜姓氏族?
还是那生活在西楚土地上,曾经鲜活、如今却已零落成泥的……**黎民百姓**?
林知文看着他眼中翻涌的复杂情绪,继续道:“曹先生守护着那位殿下(姜泥),其情可悯,其志可敬。然,若复国成功,殿下登临大宝,先生所欲缔造的,又是一个怎样的西楚?是一个仅仅恢复旧制、让少数权贵重温旧梦的西楚,还是一个能让治下百姓,无论出身,皆能各安其命、各得其所的西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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