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是从一场葬礼开始的。
村东头李老汉去世了,按规矩要停灵三天,全村人都要去帮忙。王蓉跟着母亲去吊唁,表面上是尽晚辈的本分,暗地里却带着研究者的眼睛——丧葬仪式往往是观察乡村权力结构最清晰的窗口。
灵堂设在李家正屋。李老汉的遗体停在中央,盖着白布,脚下点着长明灯。男人们聚集在院子里,抽烟,低声商议着抬棺的人手、挖墓的时辰、酒席的规格。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带着分量,那是决策的声音。
而女人们呢?
王蓉观察到,女人们被分配在三个区域:灶间、灵堂角落、和后院。
灶间是最忙乱的地方。十几个女人挤在那里,洗菜、切肉、揉面、烧火。热气蒸腾,油烟弥漫,没有人说话,只有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和柴火噼啪声。这是执行的声音——没有决策权,只有执行义务。
灵堂角落里,几个年长的女人在叠纸钱、缝孝帽、安抚哭嚎的亲属。动作熟练而沉默,像在完成一套演练过无数次的程序。这是安抚的声音——负责情绪劳动,维持仪式顺利进行。
后院则是更边缘的女人:带着孩子的,身体不好的,或者像王蓉这样还没出嫁的闺女。她们做些零碎活计,或者干脆站着,等待被指派任务。这是等待的声音——连明确的劳动分工都进入不了。
王蓉站在后院与灶间的交界处,这个位置让她能同时观察两个区域。她拿出小笔记本,用速记符号快速记录:
性别空间隔离明显。男性:院子中央,决策圈。女性:边缘区域(灶间、角落、后院),执行/服务圈。
权力流动:男性的话语(决策)→ 转化为女性的劳动(执行)。例如:男人们决定摆十桌 → 女人们立刻开始计算需要多少菜、多少肉、多少人力。
沉默的层级:灶间女人(忙碌但无话)> 灵堂女人(低语安抚)> 后院女人(完全沉默)。越边缘,越无声。
葬礼后的第二天,王蓉决定系统梳理她观察到的权力结构。她画了一张图:
乡村权力金字塔
塔尖: 村干部、族老、经济能人(几乎全部男性)上层: 成年男性户主
中层: 老年女性、有儿子的母亲
底层: 年轻媳妇、未婚女性、无子女性
塔底: 外嫁女、寡妇、残疾女性
这张图很粗糙,但揭示了一个残酷的事实:女性的地位不是固定的,而是流动的——随着婚姻、生育、年龄、儿子的数量而变化。一个年轻媳妇可能处在底层,但如果她生了儿子,等儿子长大,她就能升到中层;如果儿子有出息,她甚至可能获得某种隐形权力。
王蓉在塔底旁边画了个星号,写上王玲:年轻媳妇(√),聋哑人(√),有儿子(√,但儿子尚小),丈夫打工不在家(×,缺乏男性庇护),娘家不算强势(×)。复杂的加减法后,姐姐的位置在塔底层。
更让她心惊的是权力的毛细血管——那些日常的、微观的、几乎看不见的权力运作。
比如语言。
她开始有意识地记录村里人说话的方式。发现一个模式:男人说话多用陈述句、命令句:今天去把东头那块地浇了。这事就这么定了。女人说话多用疑问句、试探句:你看……这样行不?要不……再商量商量?
甚至称呼都体现权力:女人常被用功能性的称呼——栓柱他妈、建国家里的、做饭的那个。而男人有名字,有职务——建国、李主任、王师傅。
再比如身体姿态。
王蓉用相机偷拍(她知道这不道德,但为了研究,她需要证据)了一组对比照片:
男人在公共场合(如老槐树下)的坐姿:叉开腿,背靠墙或树,目光平视或略向上,占据空间。
女人的坐姿:并拢腿,身体前倾或微侧,目光向下或游移,尽量缩小占据的空间。
这些细微的身体规训,比任何明文规定都更有效地生产着无声者。
第七天下午,王蓉鼓起勇气,想和一个处在权力结构中层的女性——村妇女主任刘婶——聊聊。刘婶五十多岁,丈夫是村支书,自己管着妇女工作,在村里算是有话语权的女性。
她在村委会找到刘婶时,刘婶正在填计划生育报表。哟,大学生来了。刘婶热情地招呼,听说你在搞研究?研究咱村妇女?
嗯,想了解了解大家的情况。王蓉在她对面坐下。
好事啊!刘婶放下笔,现在上面重视妇女工作,我们每年都要报材料。你看,这是去年的数据:全村育龄妇女132人,已采取避孕措施128人,孕检率95%……
她熟练地报出一串数字。王蓉听着,却感到一种说不出的隔阂——这些数据是扁平的,抽象的,抹去了每个具体女人的疼痛、恐惧、无奈。
刘婶,她打断,这些数字背后……有没有特别困难的情况?比如家里反对避孕的,或者想要儿子一直生的?
刘婶的笑容淡了些。这个啊……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们主要是宣传政策,具体执行,还得靠自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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