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王蓉在宿舍的公共卫生间里练手语。
她选择深夜十一点——这个时间,大部分人都洗漱完毕回房了,水房空无一人。长长的水槽前只有一排苍白的水龙头,镜子在日光灯下映出她有些恍惚的脸。她把笔记本摊开放在干燥的洗漱台上,翻到画着手势图解的那一页。
爱——双手交叉贴于胸口,然后缓缓向两侧打开,像绽放的花。
她对着镜子,抬起手。手指因为紧张而僵硬,交叉的动作做得像在打结。试了三次,才勉强做出一个还算流畅的姿势:双手交叠,掌心贴着自己的胸口,停顿一秒,然后缓缓向两侧展开。
镜子里,她的表情很认真,眉头微蹙,嘴唇抿紧。这个手势让她想起小时候,姐姐王玲给她缝棉袄时,总会把新棉花贴在胸口捂热了再塞进去。姐姐说:冷的棉花絮进去,穿着凉。 那时候姐姐的手很巧,飞针走线,不说话,但每个动作都透着暖意。
家——双手指尖相抵,搭成屋顶的形状。
这个手势简单些。王蓉很快搭出一个屋顶,在镜子前举着。屋顶下是空的——没有墙,没有门窗,没有里面的人。但她却想起了自家的老屋:瓦片有些破了,下雨时会漏水,父亲总说等卖了这季稻子就修,但一年年过去,漏雨的地方用脸盆接着,成了习惯。
如果家只是一个屋顶,那住在里面的人呢?姐姐嫁出去后,那个屋顶下的家就少了一个人。而姐姐去的那个家,屋顶是新的,但姐姐在里面像客人,沉默地进出,沉默地吃饭,沉默地睡觉。
王蓉放下手,在水龙头下冲了冲。水很凉,激得她一颤。
她继续练习。你、我、他、她——这些最基本的人称代词,在手指间轮转。每个手势都像在给看不见的人定位:指着对方,点着自己,引向旁边。
练到她时,她的动作慢了下来。
手语里的她,是用食指指向侧下方的一个点,仿佛那个人就站在身边。王蓉对着镜子,指向自己左侧的空处。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瓷砖墙壁冰冷的反光。
但她却看见了姐姐。
不是具体的形象,而是一种存在感——就像小时候,她总感觉姐姐在身边,即使不说话,即使不在同一个房间。那种沉默的陪伴,像空气一样无形,但不可或缺。
王蓉的手停在半空中。食指指着虚空,微微颤抖。
原来手语是这样一种语言:它不描述,不解释,而是指向。指向具体的人,具体的位置,具体的存在。它让抽象变得具象,让缺席变得在场。
她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手语让她如此着迷。
在声音的世界里,词语是飘浮的、容易误解的。一句我想你,可能轻如羽毛,也可能重如千钧,全凭语气和语境。但在手语的世界里,每个手势都有明确的形状、明确的方向、明确的力度。爱就是双手从胸口绽放,家就是指尖搭成的屋顶,她就是指向身边那个位置。
这种确定性,让她感到安心。
就像姐姐的沉默——虽然不说话,但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是确定的。小时候她摔倒了哭,姐姐不会说别哭了,只是蹲下来,用手帕轻轻擦她的膝盖。那种触摸的力度,那种擦拭的顺序,都是确切的、可解读的语言。
王蓉关上水龙头,擦干手。回到307宿舍时,陈露和李婷已经睡了,周晓雅依然不在。她爬上床,但没有躺下,而是盘腿坐着,在黑暗中继续练习。
没有镜子,没有灯光,只能凭感觉。她闭上眼睛,让手指在黑暗中寻找正确的形状。
你——五指并拢,掌心朝外,额前一挥。
我——食指指向自己胸口。
爱——双手交叉贴胸,缓缓打开。
家——指尖相抵,屋顶形状。
她反复练习这几个手势,直到手腕发酸,手指发麻。在纯粹的黑暗中,视觉被屏蔽,触觉和肌肉记忆变得格外清晰。她感受到每个手势牵动的不同肌肉群:做你时是肩关节在转动,**时是胸大肌在收缩,做家时是指尖皮肤的互相触碰。
这种身体性的学习,和读书完全不同。读书是大脑的工作,是概念的吸收;而手语是身体的记忆,是动作的内化。
练到后来,她不再想着图解,不再想着下一步该怎么做。手势开始自然流淌,像呼吸一样成为本能的一部分。
她尝试把几个词连起来。很慢,很笨拙:
你——爱——家——吗?
这不是田老师教的句子,是她自己组合的。手语的基本语法和汉语不同,她这样组合可能不符合规范,但此刻,在深夜的床上,在无人看见的黑暗里,规范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用手说出了一个完整的问句。
问谁呢?也许是在问姐姐:你爱你的家吗?那个有瓦片屋顶、有沉默丈夫、有陌生公婆的家?
也许是在问自己:你爱这个新家吗?这个有日光灯、有标准普通话、有看不见规则的城市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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