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巴车在省城的长途汽车站停下时,王蓉的腿已经坐麻了。
她拖着行李——那个深蓝色背包和两个变得皱巴巴的网兜——踉跄着下车。站台上的喧嚣像热浪般扑面而来:拉客的司机高声吆喝,行李箱轮子碾过水泥地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广播里不断重复着某某班次的信息。空气里弥漫着汽油、汗水和某种她说不出的、属于城市的气味。
学校来接新生的校车停在广场东侧。车身上贴着红色横幅:xx大学欢迎新同学。王蓉挤上车时,车里已经坐了大半。学生们大多是父母陪同,一家人占着两个座位,说着她听不懂的方言。她找了个靠窗的单人座,把背包抱在怀里,网兜塞在脚下。
校车启动,驶入城市的街道。
眩晕感就是在这个时候再次袭来的。
不是火车上那种空间位移带来的眩晕,而是一种更深层、更彻底的迷失。街道太宽了,宽得让她心慌。四车道、六车道,车流像一条条发光的河,按照红绿灯的指挥有序地流淌。路边的楼太高了,高得她必须仰起脖子才能看到顶。玻璃幕墙反射着下午的阳光,刺得眼睛发疼。
每一个路口都有天桥或地下通道。行人如织,脚步匆匆,没有人会为谁停留。街边的店铺招牌密密麻麻,美容美发、房产中介、奶茶店、手机专卖……招牌上的字体五花八门,有些甚至是她没见过的艺术字。音响店门口的大喇叭放着流行歌曲,旋律激烈,鼓点震得她胸口发闷。
她想起家乡的街道:一条主街,两排店面,卖农具的、卖种子的、修自行车的、做裁缝的。所有人都认识所有人,走在街上总要停下来打招呼。声音是散的、慢的,像溪水一样可以一条条分清楚。
而这里的声音是混成一团的洪流。汽车引擎声、喇叭声、店铺音乐声、人声,所有声音搅拌在一起,变成一种持续不断的、低沉的轰鸣,像永远也不会停歇的背景音。
校车转了个弯,驶上一条更宽的路。路中间有绿化带,种着她叫不出名字的灌木,修剪得整整齐齐,像用尺子量过一样。公交站台上,等车的人排着队,没有人插队,没有人喧哗,秩序井然得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压力。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背包侧兜。那袋土还在,隔着帆布能摸到它粗糙的形状。这个动作让她稍微安心了一些——至少还有一样东西,是从那个慢的、散的、熟悉的世界带来的。
车子驶进大学所在的区域时,街道突然安静下来。高大的法国梧桐遮天蔽日,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斑驳的光影。路边开始出现围墙,围墙上爬着爬山虎。偶尔能看到气派的校门,门口立着大理石校牌。
到了。司机喊了一声。
校车减速,拐进一个敞开的大门。门柱是花岗岩的,上面刻着xx大学四个鎏金大字,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王蓉的心脏突然剧烈地跳动起来。
校园比她想象中大得多。
车子沿着主干道缓慢行驶,路两边是整排的梧桐,树干粗得两人合抱。路的右侧是一片巨大的草坪,绿得像铺了绒毯,几个学生坐在草坪上看书。左侧是一栋栋红砖建筑,爬满常春藤,窗框漆成白色,看上去有些年头了。
车子经过一个广场。广场中央有喷泉,水柱在阳光下折射出小小的彩虹。广场周围立着几个雕像,有拿着书的学者,有仰望天空的科学家。王蓉一个都不认识。
我的天……她听见身后一个女生轻声惊叹,这比我们高中大十倍。
王蓉没有说话。她只是看着,眼睛睁得大大的,像要把这一切都装进去,又像被这一切的重量压得喘不过气。
校车最终停在一栋灰色的大楼前。楼门口拉着横幅:新生报到处。已经有排成长队的学生和家长,人人手里都拿着档案袋、录取通知书。
王蓉下了车。脚踩在地上的瞬间,她感到一阵虚浮——不是腿麻,而是另一种更奇怪的感觉:这个地面太硬了,是完整的水泥地,没有一处裂缝,没有一根杂草,平整得让她不敢用力踩。
她拖着行李走向队伍末尾。排在前面的是一个穿碎花连衣裙的女生,正用手机打电话:妈,我到了,校园好漂亮啊!宿舍是四人间,有独立卫生间……女生的普通话标准得像电视主持人,尾音带着一点撒娇的甜腻。
王蓉低头看了看自己: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廉价的运动鞋,身上这件格子衬衫还是姐姐王玲穿剩下的。她忽然感到一种灼热从脖子往上爬,烧到脸颊。
队伍缓慢前进。大厅里开着空调,冷气从头顶吹下来,激得她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在家乡,夏天只有风扇,扇出来的风是热的。这种冰冷的、人工制造的风,让她觉得不真实。
轮到她了。窗口里的工作人员是个年轻的女老师,戴着眼镜,语速很快:通知书、身份证、档案。
王蓉手忙脚乱地从背包最里层掏出塑料袋,一层层打开,把东西递进去。她的手在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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