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比平时丰盛。
除了常吃的玉米糊糊和咸菜,母亲李明珍特意炒了一盘鸡蛋,切了一碟腊肉——那是去年冬天腌的,一直舍不得吃,挂在灶台上熏得黑亮。桌上还摆了一碗白菜炖豆腐,豆腐是早上特地去合作社买的,用宝贵的豆票换的。
王玲坐在八仙桌旁,看着这一桌菜。在家里时,只有过年或者父亲生日,才会有这样的饭菜。现在因为她回门,母亲把压箱底的好东西都拿出来了。
吃菜,吃菜。母亲不停地给李志刚夹菜,腊肉片堆满了他的碗,金黄的炒鸡蛋也拨过去大半。然后又转向王玲,夹了几片腊肉给她,动作却顿了顿——筷子在空中停了一瞬,才轻轻放进她碗里。
这个细微的停顿,王玲看见了。在家时,母亲给她夹菜总是直接、自然,有时甚至会用筷子敲敲她的碗沿,示意她多吃。现在,母亲的动作里多了一份小心翼翼的客气,像是在对待客人。
父亲王卫国话不多,只是闷头吃饭。偶尔抬头看看王玲,眼神很快又移开。他给李志刚倒了一碗地瓜烧,两人碰了碰碗,各自喝了一大口。酒很烈,李志刚喝得急,呛得咳嗽起来。
慢点喝。父亲说,又补了一句,在自己家,别客气。
自己家三个字,他说得很自然。王玲看着父亲的嘴唇,读懂了这句话。她低下头,扒拉着碗里的饭。腊肉很香,肥的部分透明,瘦的部分深红,咬在嘴里油润咸香。可她却觉得喉咙发紧,咽不下去。
弟弟妹妹吃得很快,眼睛不时瞟向那盘炒鸡蛋。母亲瞪了他们一眼,他们赶紧低下头。母亲又夹了一筷子鸡蛋,这次是给弟弟的,然后是给妹妹的。最后剩下的那点,她用筷子拨了拨,全拨到了李志刚碗里。
玲子,你也吃。母亲看向王玲,又指了指鸡蛋盘子——已经空了,只有盘底一点油光。
王玲点点头,表示自己够了。其实她根本没怎么吃鸡蛋,母亲夹给她的那几筷子,她小口小口地吃,吃了半天还剩下一半。
饭后,母亲不让王玲收拾碗筷。
你坐着。母亲比划着,动作比以前慢,像是在努力让手势更清晰,陪志刚说说话。
王玲看着母亲的手势,心里某个地方轻轻抽了一下。在家时,她从来不需要陪客,她就是这个家的一部分,吃完饭自然要帮忙收拾。现在,母亲把她从这些日常劳作中剔除了,安置在客人的位置上。
李志刚显然也感觉到了这份客气。他有些不自在,站起身说:妈,我来帮忙。
不用不用。母亲连连摆手,你们一路走来累了,歇着。
她把碗筷摞起来,端去灶房。妹妹跟进去帮忙,弟弟也溜了,堂屋里只剩下王玲和李志刚,还有闷头抽烟的父亲。
三个人坐在那里,一时无话。父亲抽完一袋烟,在鞋底磕了磕烟灰,站起身:我出去转转。
他走出堂屋,留下王玲和李志刚面面相觑。李志刚搓了搓手,站起来走到门口,看着院子。王玲也站起来,走到窗边。
从窗户看出去,院子里的一切都那么熟悉。井台边那块被磨得光滑的石头,是她小时候常坐着洗菜的地方;墙角那堆柴禾,有她背回来的,码得整整齐齐;晾衣绳上那件弟弟的褂子,袖口破了个洞,还没补——要是在以前,她看见了就会顺手补上。
现在,她不能了。她是客人,客人不能随便动主人家的东西。
灶房里传来洗碗的声音,还有母亲和妹妹低低的说话声。王玲听不见她们在说什么,但能想象那个场景——母亲在洗,妹妹在清,像过去无数个午后一样。只是少了她。
她忽然很想进去,挽起袖子,接过母亲手里的碗。就像以前那样,她洗第一遍,母亲洗第二遍,两人并肩站在灶台边,偶尔用手肘碰碰对方,相视一笑。
可她只是站在堂屋里,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衣角。
李志刚转过头看她,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他走回桌边坐下,端起那碗没喝完的酒,慢慢喝着。
下午,母亲拿出针线活来做。是一件父亲的旧褂子,腋下开了线。她坐在堂屋门口的光亮处,穿针引线。王玲走过去,在她旁边的小凳上坐下——那是她以前常坐的位置。
母亲看了她一眼,笑了笑,继续缝补。针线在她手里穿梭,动作熟练。王玲看着,手指不自觉地跟着动——这是她刻在肌肉里的记忆。
补了一会儿,母亲停下来,揉了揉眼睛。王玲伸出手,想接过针线。母亲犹豫了一下,把针线递给了她。
王玲接过针,穿好线,开始缝剩下的部分。她的针脚细密均匀,沿着原来的线迹走,几乎看不出来是补过的。缝到腋下那个难处理的弯角时,她微微侧头,嘴唇不自觉地抿紧——这是她专注时的习惯表情。
母亲在旁边看着,眼神柔和下来。有那么一瞬间,王玲感觉回到了从前——她坐在母亲身边做针线,母亲在一旁看着,偶尔指点一句,或者只是静静地陪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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