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级的冬天来得特别早,刚过十一月,凌晨五点的天就黑得像泼了墨。我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的裂纹发呆——那裂纹像条小蛇,不知什么时候爬到了吊灯旁边,昏黄的光打在上面,像蛇吐着信子。
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突然想跑步。可能是前晚看了奥运比赛,被运动员的肌肉线条冲昏了头,也可能是被窝里实在太闷,想找点让心跳加速的事。我悄悄爬起来,套上妈做的厚棉裤,棉袄领口磨得发亮,蹭着下巴有点痒。
推开家门时,寒气像针一样扎进鼻子。街面上空荡荡的,只有路灯亮着,昏黄的光在地上铺出一块块光斑,像打翻的米汤。风卷着雪沫子,在墙角打着旋,发出的声,像有人在哭。
我们这条街是老街区,两边都是砖瓦房,墙皮掉得一块一块的,露出里面的黄土。路灯是老式的,拉线开关在电线杆上,偶尔有晚归的醉汉碰一下,灯就闪两下,像快断气的眼睛。
我沿着街边跑,棉鞋踩在结了薄冰的路上,咯吱咯吱响。呼出的白气刚冒出来就散了,冻得睫毛有点粘。跑过张奶奶家时,她家的狗突然叫了两声,铁链子响,吓得我差点跳起来。
跑到街中间那段,路灯坏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放慢速度,摸着墙根往前走,砖缝里的冰碴子硌得手疼。就在这时,听见说话声。
很轻,像泡在水里,含含糊糊的。
你看,有人跑步。是个女孩的声音,奶声奶气的,带着点好奇。
姐姐跑步,我们跟着。男孩的声音,比女孩大一点,却透着股说不出的冷。
我心里一下。这时候,谁家的孩子会在外面?而且还是街中间这段——这里去年冬天失过火,烧塌了半间房,平时白天都少有人走,更别说这黑漆漆的凌晨了。
我没敢回头,脚步却慢了。借着远处路灯的光,眼角的余光瞥见路边的老槐树下,蹲着两个小小的影子。一左一右,靠着树干,像两坨被人遗忘的雪人。
女孩扎着两个小辫,辫梢耷拉着,像是结了冰。男孩穿着件不合身的大棉袄,袖口磨破了边,露出里面的棉花,白花花的,像沾了雪。
他们没看我,头低着,好像在玩地上的石子。可那男孩的话还在耳边飘:我们跟着。
我突然觉得后脖颈子发紧,像被人用冰锥戳了一下。寒毛地竖起来,顺着棉裤腿往下窜。跑!脑子里只有这一个字。
我猛地加快速度,棉鞋在冰上打滑,差点摔个跟头。风声在耳边呼啸,像有无数只手在后面抓我的棉袄。我不敢回头,可总觉得那两个小影子跟在后面,踮着脚,轻飘飘的,一步不落。
等等我们呀。女孩的声音又响了,这次离得很近,像贴在我后背上说的。
别跑呀。男孩的声音也追了上来,带着点笑,那笑声像冰珠子撞在玻璃上,脆生生的,却冻得人骨头疼。
我跑得肺都快炸了,喉咙里像塞了团火,烧得疼。街两旁的房子往后退,像排站着的黑影,张着嘴要把我吞进去。路灯在前面晃,明明灭灭,像鬼火。
不知跑了多久,突然听见的鸡叫。是街尾李爷爷家的公鸡,每天这时候准叫,像个活闹钟。鸡叫声撕破了黑暗,远处的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淡淡的,像刚挤的牛奶。
我猛地停下脚步,扶着墙大口喘气。心脏狂跳,撞得肋骨响。我慢慢转过头——
身后空荡荡的。
街中间那段还是黑漆漆的,老槐树孤零零地站着,树下什么都没有,只有风吹过树梢的声,像谁在叹气。刚才那两个小影子,像从来就没存在过。
可男孩的话,女孩的声音,还有那后脖颈子的凉意,都真真切切的,不是幻觉。
我连滚带爬地跑回家,关上门的瞬间,听见院里的水缸地响了一声,像有东西掉进去了。我没敢看,冲进被窝,蒙住头,浑身抖得像筛糠。
直到天大亮,妈叫我起床吃早饭,我才敢探出头。窗玻璃上结着冰花,像那女孩的小辫。我盯着冰花看了半天,突然觉得,那冰花里藏着两个小小的脸,正对着我笑。
这事我没敢跟家里说,怕被骂瞎琢磨。可从那天起,我再也不敢早起跑步了,甚至连凌晨的尿都憋着,非要等到天大亮才敢下床。
过了几天,课间操的时候,我跟同桌赵磊说了这事。他是个农村孩子,住郊区,每天天不亮就骑自行车来上学,胆子大得能捉蛇。
你那算啥。赵磊撇撇嘴,往手心吐了口唾沫,搓了搓,我遇见的才叫吓人。
他说,去年冬天,他也是起得早,骑车路过村口的老磨坊时,看见路口站着个老太太。
那老太太穿得可讲究了,赵磊压低声音,眼睛瞪得溜圆,蓝布棉袄,黑布裤子,最邪门的是脚——是小脚!就像戏台上那些老旦的脚,裹得尖尖的,穿着双黑布鞋,鞋面上绣着朵红梅花。
农村早就没人裹小脚了,别说年轻人,就是七八十岁的老人,也多是放了足的。赵磊说,他当时就觉得不对劲,可那老太太头上插着根大金簪,在月光下闪着光,足有小拇指那么粗,看着就值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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