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山屯窝在长白山余脉的褶子里,几十户人家,烟囱挨着烟囱,冬天里靠烧柴火炕熬过那能把鼻涕冻成冰溜子的严寒。屯子里的日子平淡得像一碗凉白开,但老辈人嘴里传下来的古话儿、忌讳,却像碗底沉着的沙砾,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硌了牙。后山阳坡那棵老柳树,就是这么一个存在。
那树老得没人说得清年岁,树干得三个汉子合抱,树皮皲裂得像百岁老人脸上的寿斑,垂下的万千枝条夏天碧绿,冬天枯黄,远远看去,像山神爷披散着头发。屯里的孩子都被大人叮嘱过,不准去那老柳树下撒尿,不准拿石头砸它,更不准攀爬。老人们蹲在墙根儿晒太阳时,总会吧嗒着旱烟袋,混浊的眼睛望着后山方向,含混不清地念叨:“那老柳树啊,有灵性,里头住着仙家呢……”具体是啥仙家,说法不一,有说是狐,有说是黄,但传得最邪乎的,是说里头盘着一条修行不知多少年岁的柳仙,是蛇蟒之属。
小亮是屯里土生土长的后生,爹妈去得早,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他脑子活络,前几年跟着人出去打了几年工,攒下些钱,就寻思着把家里那间快趴架的老屋推了,起三间亮堂的大瓦房。说干就干,砖瓦水泥都预备齐了,就差一根顶梁柱和几根好房梁。屯子后山林子密,好木头不少,可小亮盘算来盘算去,就把主意打到了那棵老柳树上。那树主干笔直粗壮,木质坚硬耐腐,正是做房梁的上好材料。
屯东头的李老嘎达听说后,叼着烟袋锅子找到小亮:“亮子,那老柳树可动不得啊!那是咱靠山屯的保家仙,动了要出大事的!你没听老话讲‘柳木不上房,上房必遭殃’?尤其这成了气候的老柳树!”
小亮正值年轻气盛,哪里信这些个:“老嘎达叔,这都啥年月了,还信这些迷信?一棵老树罢了,搁那儿也是杵着,我砍来盖房,正好物尽其用。再说了,啥保家仙,谁见过?它要真能保家,咋没见它保着我爹妈长寿?”
李老嘎达被噎得直瞪眼,连连跺脚:“你小子……你小子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那树邪性得很!早年不是没人打过主意,可后来……唉,罢了罢了,你非要作死,我也拦不住!”老头儿气哼哼地走了,背影佝偻,带着一种预见了灾祸却又无能为力的颓唐。
小亮只当耳旁风,第二天一早,就拎着磨得雪亮的开山斧,带着几个平时玩得好的后生,上了后山。那天天气有些阴沉,日头被一层薄薄的灰云遮着,透不出多少光亮,山风也比往日更凉些,吹得人脖颈子发冷。快到老柳树跟前时,林子里突然就静了下来,连平时吵翻天的鸟雀都没了声息,只有他们几个人的脚步声和呼吸声,显得格外刺耳。
那棵老柳树静静地矗立在那里,庞大的树冠像一片墨绿色的云,投下大片浓得化不开的阴影。一靠近,就感觉一股子阴寒之气往骨头缝里钻。同来的后生有的心里就打起了鼓,眼神躲闪。小亮心里也有些发毛,但话已出口,钱也花了,开弓没有回头箭,他硬着头皮走上前。
他抡起开山斧,第一斧砍下去,“咚”的一声闷响,不像砍在木头上,倒像砍在什么坚韧的皮革上。斧子拔出来,留下的创口不深,反而渗出一种暗红色的、粘稠的汁液,顺着树皮缓缓流淌,像极了受伤流血。一个后生声音发颤:“亮……亮子哥,这树……它咋流血了?”
小亮心里也是一咯噔,强自镇定:“瞎咧咧啥?那是树浆!年头老了都这样!”可他鼻翼间分明闻到一股淡淡的、铁锈般的腥气。
他继续挥斧,每一斧下去,那沉闷的声音都像敲在人心口上。林子里不知何时聚起了一些蛇,大多是些无毒的草蛇、松花蛇,它们并不靠近,只是远远地盘着或挂在低矮的树枝上,昂着头,朝着老柳树的方向,一动不动,那密密麻麻的小眼睛,看得人脊背发凉。天空中也传来几声凄厉的乌鸦叫,黑压压的翅膀绕着树冠盘旋。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老柳树终于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呻吟,轰然倒下。断口处,那暗红色的树浆流得更多了,几乎染红了一小片地面。小亮指挥着众人砍去枝杈,将主干截成需要的长度,抬下山去。那木头死沉死沉,抬得几个壮小伙龇牙咧嘴,仿佛抬的不是木头,而是一具不甘愿的沉重尸身。
当夜,小亮因为劳累,睡得死沉。却做了一个极其清晰的梦。梦里,他站在自家刚刚立起框架的新房里,四周空荡。忽然,一个穿着青布衣衫的女子背对着他,站在房梁的位置。那女子身段窈窕,头发乌黑,垂至腰际。她缓缓转过身,脸上覆盖着细密的、青绿色的鳞片,一双眼睛是冰冷的竖瞳,闪着淡金色的光。她嘴唇未动,一个冰冷彻骨的声音却直接在小亮脑海里响起:“无知小儿,毁我清修,占我躯壳为梁?限你三日之内,于此屋正中为我设立牌位,晨昏供奉,否则……叫你一家不安,祸及子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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