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末的东北平山林场,冬天来得早,去得晚,像是老天爷把一整年的寒气压都灌在了这五个月里。刚进腊月,雪就没断过,先是米粒子似的霰雪,打着旋儿砸在林场的砖瓦房上,噼啪响得人心烦;后来就成了鹅毛大雪,整片林子都被裹进白茫茫的混沌里,连平日里最显眼的红松尖子都埋进了雪窝子,只剩下起伏的雪峦,像蹲在山边的白兽,喘着冰冷的气。
老王头揣着冻得硬邦邦的玉米面饼子,蹲在自家门槛上啃,牙口不好,饼子硌得腮帮子发酸。他六十出头,脸膛是常年在山里晒出来的酱红色,褶子深得能夹住雪沫子,下巴上的山羊胡沾着白霜,一说话就冒白气,在鼻尖凝成小冰粒。院坝里的雪已经没过膝盖,儿子王强拿着扫帚扫出一条道,扫几下就直起腰往手上哈气,嘴里嘟囔着:“这鬼天气,再这么下,年后的婚车都进不来。”
老王头没接话,咬着饼子的牙更用力了。婚,又是婚。王强处了个邻村的姑娘,模样周正,可女方家开口就要三万彩礼,外加三金一钻。在这林场,家家户户靠砍树、拉木头过活,好年成全家忙活一整年也就能攒下几千块,三万块简直是把老王头的骨头都要抽出来熬油。为了这笔钱,老王头把家里的老黄牛卖了,又托人把攒了半辈子的樟木箱当了,凑来凑去,还差一万二。
“爹,张媒婆又来问了,说女方家那边催得紧,要是年前凑不齐,人家就另寻人家了。”王强把扫帚往雪堆里一戳,声音带着急火,“我都三十了,再打光棍,您老脸上也无光不是?”
老王头把最后一口饼子咽下去,梗得喉咙发疼,他掏出烟袋锅,在烟荷包里挖了半天,才挖出点碎烟丝。“急啥?天无绝人之路。”话虽这么说,他的手却在抖——烟丝撒了不少在雪地上,瞬间就被冻住了。他知道儿子急,他比儿子更急。夜里躺在床上,老伴总在旁边抹眼泪,说对不住儿子,没能给他攒下家底。老王头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就像有群马在跑,全是“钱”“彩礼”“老桦树”这几个词在打转。
老桦树在平山林场的最深处,过了三道梁,绕着黑瞎子沟走半里地才能看着。那树有多少年了,没人说得清,林场的老人都说,他们爷爷辈的时候,那树就已经粗得要两个人合抱。更邪乎的是,这树是林场的禁忌,没人敢碰。老人们说,那树底下住着黄大仙,也就是黄皮子,谁动了树,就是动了黄大仙的家,要遭报应的。老王头年轻的时候,就见过邻村一个愣头青,为了给病重的娘凑药钱,偷偷砍了老桦树旁边的一棵小树,结果没出三天,就掉在冰窟窿里淹死了,捞上来的时候,脸上还沾着几根黄澄澄的毛。
可现在,那棵老桦树在老王头眼里,不是什么禁忌,是一沓沓的票子。老桦树的木材坚硬,纹理又好看,拉到山外的家具厂,怎么也能卖个一万五,足够补上彩礼的窟窿,还能给儿子置备点新家具。这个念头刚冒出来的时候,老王头自己都吓了一跳,夜里睡觉总觉得窗外有东西在叫,尖尖的,像小孩子哭。可一想到儿子娶不上媳妇的憋屈样,想到女方家那副嫌贫爱富的嘴脸,那点恐惧就被贪念压了下去。他想,都九十年代了,哪有什么鬼神?那些老人的话,不过是吓唬人的。
连着三天,老王头都在琢磨这事。他去林场的小卖部买烟,碰到了老伙计李大叔。李大叔叼着烟,往地上啐了口唾沫,说:“听说你家强子彩礼还差不少?”老王头点点头,没说话。李大叔压低声音:“我可告诉你,别打那老桦树的主意,前几天我进山拉柴,就看见那树底下有黄皮子跑,大白天的,敢在人前晃悠,说明那地方邪性。”老王头心里一紧,嘴上却硬:“啥邪性不邪性的,就是棵树。”李大叔摇摇头,叹口气:“老王啊,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可有些钱,是带血的,不能碰。”
李大叔的话,让老王头犹豫了两天。可第五天,女方家托张媒婆带话,说再给最后一个礼拜,凑不齐彩礼,就彻底断了这门亲事。那天晚上,老王头把自己关在柴房里,磨了一夜的斧头。斧头是他爹传下来的,刃口锋利,磨得能照见人影。他看着斧刃上自己的脸,皱纹堆在一起,像老树皮,突然就觉得豁出去了。不就是棵树吗?就算真有黄大仙,他一把老骨头了,还能怕什么?大不了,报应都冲他来,别连累儿子。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老王头就揣了两个冻硬的馒头,背了斧头,裹着厚厚的棉袄,往山里走。雪还在下,风像刀子似的刮在脸上,生疼。他踩着没过膝盖的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积雪灌进裤腿,很快就冻成了冰碴子,磨得小腿又冷又疼。山里静得可怕,除了他自己的脚步声和风雪声,什么都听不见。平日里熟悉的山路,被大雪盖得严严实实,只能凭着记忆往前走。走了两个多小时,天蒙蒙亮的时候,他终于看到了那棵老桦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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