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初冬,关外的天地便透着一股子狠厉的萧瑟。风像剔骨刀,贴着地皮刮过来,卷起枯黄的草梗和残雪,打在脸上生疼。我们这一大家子人,裹着厚厚的棉袄,站在北山坡上那孤零零的老坟前,气氛比这天气还要沉上几分。
祖坟迁址,是二叔公一力主张的。老爷子年近八十,瘦削得像一株风干的老松,脾气却倔得十头牛也拉不回。他叼着旱烟袋,眯缝着眼,望着那低矮的坟包,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水口改了,地气动了,咱家这几年不顺当,根子就在这儿。得给老祖宗换个安稳地方。”
周遭一片寂静,只有身后那棵歪脖子老槐树,光秃秃的枝桠在风里发出“嘎吱嘎吱”的摩擦声,像是不情愿的叹息。这山坡向阳,本是块好地,可这些年雨水冲刷,旁边又新开了路,用二叔公的话说,“风水泄了”。大伯在一旁沉默地抽着烟,他是长子,一向寡言,只是用力踩着冻得硬邦邦的地面,算是默认。
祭拜过后,几个壮劳力便开始动手。镐头砸在冻土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溅起细碎的冰碴。泥土的腥气混着陈年草木腐烂的味道,直往鼻子里钻。我作为孙辈,也在一旁搭手,清理浮土。
棺木露出来时,已是日头偏西。那木头黑沉沉的,浸透了岁月的湿气,沉重异常。合抱粗的麻绳套上去,七八个汉子喊着号子,才勉强将它从墓穴中启出。棺盖将开未开之际,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弥漫开来,不是纯粹的腐臭,更像是一种极其厚重的、混合了泥土、朽木和某种莫名香料沉淀后的陈旧气息,压得人胸口发闷。
二叔公上前,小心翼翼地用新布将遗骨一一拾起,安置进旁边崭新的“金斗”(一种移葬用的陶罐)里。过程庄重而沉默,只有风声呜咽。轮到我去帮忙捧接一部分骸骨时,心里不免有些发怵。脚下是翻松的湿泥,混杂着碎冰,一个不慎,滑了一下。我下意识地伸手往地上一撑,才稳住身形。手掌立刻传来一阵冰凉的潮意,沾满了黑褐色的坟土,还有几段枯死的草根纠缠在指缝间。
起身时,也未曾多想,只觉得手上黏腻不堪,便顺手将那一块裹挟着草根、捏成了团的硬泥,囫囵塞进了棉袄外套的兜里,想着待会儿找个地方擦干净。当时心神不宁,只顾着完成仪式,这小小的插曲,转眼便被棺木合拢、新址下葬等一系列事情冲淡了。
待到一切忙完,天已擦黑。冷月清辉洒在新起的坟头上,透着股生疏的寒意。回头望了一眼那空荡荡的旧墓穴,像一个被遗忘的伤口,裸露在荒凉的山坡上。我搓了搓依旧有些湿冷的手,跟着沉默的家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下温暖的灯火处走去。衣兜里那块小小的泥土,仿佛也带着旧坟的寒气,紧贴着我,一同回了家。
迁坟归来的头几天,生活并无异样。城市的喧嚣很快冲淡了乡下坟地带来的阴郁,那份源于血脉的沉重感,也似乎被日常的忙碌稀释了。那件沾了泥的棉袄被我挂进衣橱深处,连同兜里那块早已被遗忘的土块。
怪事,是在大约四五天后,悄无声息地开始的。
那是个普通的早晨。我像往常一样,睡眼惺忪地走进客厅,准备倒杯水。目光无意间扫过餐桌旁的那把椅子,脚步不由得一顿。它似乎……被向外拉出来了一些。不多,也就寸许的距离,与旁边整齐收拢的椅子形成了微妙的落差。我皱了皱眉,以为是妻子或者孩子早起时挪动的,并未深究。
当天晚上,我问起此事,妻子却一脸茫然:“我没事动那把椅子干嘛?你是不是自己昨晚拉出来忘了推回去?”孩子也摇头说不知道。我只好归结为自己记错了,或许是夜里口渴起来,迷迷糊糊挪动了也未可知。然而,心里却埋下了一根细小的刺。
又过了两日。深夜,万籁俱寂。我正对电脑赶一份稿子,书房里只有键盘轻微的敲击声。忽然,从紧闭的门外,隐约传来一阵“吱嘎……吱嘎……”的声响。那声音极其细微,若有若无,像是沾了水的手指,在反复摩擦光滑的桌面或者瓷砖,带着一种湿漉漉的滞涩感。我停下动作,侧耳细听。声音又消失了。也许是楼上的邻居?或者是水管?城市的夜晚,总不乏各种细碎的背景音。我摇摇头,继续工作,但心神却无法完全集中,那“吱嘎”声仿佛还黏在耳膜上。
真正的疑虑,是在书房事件后产生的。我有睡前阅读的习惯,读完的书通常会放在床头柜上,次日再放回书房书架。那天我清楚地记得,读完那本《额尔古纳河右岸》后,就放在了床头。可第二天晚上,我想再翻看一段时,却发现书不见了。最后,竟在书架最底层,一个专门放工具书的角落里找到了它。那里,绝不是我平时会放文学作品的地方。我拿着书,站在书架前,一股寒意顺着脊梁慢慢爬上来。这已经不是“记错”能解释的了。
我开始认真回想。椅子,怪声,放错位置的书……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串联起来,指向一个让我不愿相信的方向。我试图说服自己,是工作太累,精神不济导致了记忆混乱。可心底那份不安,却像滴入清水中的墨汁,不受控制地弥漫开来。家里的空气,似乎也因这份疑虑,而变得有些粘稠、异样起来。我甚至开始下意识地检查家里的门窗,是否都关好了。那份源于熟悉环境的安心感,正被一种无声的、悄然渗透的诡异感,一点点蚕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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