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晌的日头斜斜挂在裱糊铺的檐角,金红的光淌下来,把堆在墙角的木箱晒得发烫,连空气里都飘着股旧木头被炙烤后的焦香。沈砚之蹲在地上,指尖扒着箱缝往外挪箱子,箱底与青砖摩擦出“吱呀”的闷响,像老掌柜生前摇着的那把破蒲扇。木刺悄没声地扎进掌心,渗出血珠,顺着指缝滴在青砖缝里,晕开一小团暗褐,他却浑然不觉——心里记挂着老掌柜临终前攥着他手腕说的那句“最底下的箱子,藏着沈家人的根”,连掌心的疼都成了模糊的影子。
闻墨刚在案头忙活完,案上摊着张泛青的宣纸,纸上还留着《竹谱》里“竹沥调汁拓纸”的淡香。他捏着竹刷的手还沾着点米浆,正和苏晚凑在窗边,对着块藕荷色的荷帕研究风灯图案。苏晚指尖捏着根银线,把帕子上的并蒂莲挑起来,轻声道:“这针脚得再密些,不然风灯亮起来,花影会散。”话音刚落,就听见“哐当”一声重响,沈砚之竟把最底下那只缠着铜锁的旧木箱拽了出来——那箱子沉得很,当年老掌柜搬它时都得喊两个伙计搭手,此刻被沈砚之单膝抵着,箱盖的铜锁锈得像块泡烂的铁疙瘩,他指尖一用力,“咔嗒”就断成了两截,断口处的铜绿簌簌往下掉。
“这里头……都是老掌柜的东西?”苏晚放下荷帕凑过去,裙摆扫过地上的竹篾,发出细碎的声响。箱底铺着层靛蓝的土布,布面被岁月磨得发亮,上面绣着的半朵莲早没了当初的鲜活,花瓣边缘磨得只剩模糊的轮廓,针脚却和第四卷第三十五章里那方绣荷手帕的走针一模一样——都是钱塘那边独有的“回纹锁边”,每三针必绕个小圈,像把心事缠在布里。沈砚之蹲下身,指尖拨开布角,触到个硬邦邦的物件,冰凉的纸壳子硌着手心,他缓缓抽出来,竟是张泛黄的船票存根,边缘卷得厉害,像只被风刮得没了力气的纸鸢翅膀,一碰就簌簌掉渣。
“泉亭驿……”闻墨凑过来,念出存根上模糊的目的地,眼睛忽然瞪圆了,手里的竹刷“啪嗒”掉在案上,溅起几点米浆。“我太爷爷的日记里写过!民国五年的春天,有个姓沈的先生坐头班船去泉亭,说要找‘能把碎碑拼起来的石匠’!”他慌慌张张地抓过存根,指尖指着票面上淡得快要看不见的日期,声音都发颤,“你看这日子——比第四卷第二十六章里,罗盘夹层那张三等舱船票,整整早了三年!”
沈砚之的指尖轻轻抚过存根上的“沈”字,那钢笔字的撇捺带着股藏不住的急劲,笔尖划过纸面时的划痕还清晰可见,像祖父当年在钱塘旧宅的门板上刻“归”字时的力道——平日里总握着他的手说“慢工出细活,字要稳,人要沉”,可真到了要紧处,笔锋比谁都急,连刻刀都能在木头上划出火星子。他忽然想起第三卷里泉亭驿那页泛黄的便签,“风兼雨”的“兼”字中间一竖,也是这么个直挺挺的性子,不偏不倚,藏着股“非做成不可”的执拗,像极了祖父认准一件事就不肯回头的脾气。
“背面有字!”苏晚忽然按住沈砚之的手,声音轻得像怕惊跑了纸上的墨迹。她小心翼翼地把船票翻过来,指腹拂过背面的铅笔印——那字迹歪歪扭扭的,笔画都在晃,像是在摇晃的船舱里写的,墨水晕开了好几处,却能看清一行小字:“此去泉亭,为寻能续接‘潮生’石碑之人。” 那“续”字的走之底拖得老长,像条望不到尽头的路,末尾的墨点重重一点,溅在“碑”字的“石”字旁,小小的一团,倒像块从石碑上掉下来的石片,嵌在纸里。
这话像块冷硬的石头,“咚”地砸进沈砚之心里,激得他指尖发麻。他想起第四卷第三十四章,钱塘江岸那片乱石堆里,找到的“归”字残碑——碑上的“归”字最后一笔总像缺了点什么,笔画到一半就断了,边缘还留着没磨平的凿痕。原来祖父当年刻碑时就没刻完,不是忘了,是等着找个懂石、懂字的石匠,把“潮生归处”四个字完完整整地补全。这船票哪是什么普通的票根,分明是封没写完的信,揣在怀里三年,磨得边角都软了,却连个折痕都舍不得弄乱,藏得比什么都金贵。
“我太爷爷就是石匠!”闻墨忽然蹦起来,怀里的画板“咚”地撞在墙上,惊得檐下挂着的纸鸢晃了晃,竹骨撞出“叮叮当当”的响。他手忙脚乱地从画板夹层里摸出个蓝布小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张泛褐的老照片,相纸上的纹路都脆了,稍一用力就怕撕坏。“日记里写,民国五年清明刚过,有个穿长衫的沈先生找到他,掏出半块石碑残片,说‘这石上的字,得找个懂它的人续’!”他指着照片里的人——穿短褂的石匠正蹲在块石碑前,手里的凿子缠着圈红绳,绳结是“双钱结”,与第四卷第十章里,沈砚之找到的那把刻刀上的红绳一模一样,连绳子的粗细都分毫不差。
照片里的石碑只露出一角,青灰色的石面上刻着个“潮”字的起笔,横画刚劲,竖钩带着股韧劲,纹路里还嵌着点泉亭特有的细沙——和第三卷里泉亭驿那方残碑的石质、纹路能严丝合缝地对上。沈砚之把船票轻轻往照片上一放,“泉亭”两个字正好盖住石匠的手,恍惚间竟像看见祖父真的握着这张票,站在太爷爷面前,声音里带着赶路的急,却又藏着期待:“你看,我为这趟来,等了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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