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香江,空气里裹着海港的湿咸与工业区特有的铁锈和机油味,悄然浸润着“东兴胶板厂”的每一个角落。
天光还未大亮,只是东方泛起鱼肚白,陈东就已经和父亲陈大海,以及最早到厂的老工人吴伯,站在了工厂后院那两间闲置的旧仓库前。
仓库的木门紧闭,上面挂着一把生锈的旧锁。陈大海上前,用他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用力一拽,锁鼻便“嘎吱”一声脱离了木头,带下一片碎屑。“年头不短了,”父亲拍了拍手上的灰,语气沉稳,“但框架是硬木的,还算结实。”
陈东推开沉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霉味、尘土和旧物气息的风扑面而来。他挥了挥手,晨光从高处的气窗斜射进来,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无数尘糜。
仓库内部堆着些不知名的废弃五金件,墙角有大片因雨季返潮留下的深色水渍,地面也凹凸不平。
“爸,吴伯,我盘算着,把这两间彻底收拾出来,给工人们当宿舍。”陈东用脚踩了踩有些松动的青砖地面,又走到内墙边,用手指用力刮了一下墙面,白色的灰皮簌簌落下。
“里面的旧东西都得清走,地面要重新找平。墙面得把旧灰铲掉,先刷两层好的防潮底漆,再刮大白。里面清空后,架上下铺的铁架床,每间起码能摆下六张。靠里墙这边,最好再隔出两个小储物间,安上木门带锁,让工友们放放私人物品,得有个放心的地方。”
吴伯是厂里的老师傅,做事踏实,他围着仓库转了一圈,敲敲柱子,看看房梁,点头道:“东家,这想法好。屋顶的瓦要检查一遍,有几片碎了,漏雨可就麻烦了。刷墙、铺地的活儿,我们几个老伙计抽空就能干,就是费些工夫和时间。”
陈大海背着手,沉默地听着,目光扫过整个空间。他想起自家那间夏天闷热如蒸笼、雨天潮湿得能拧出水来的旧屋,又想起自己在码头扛包时,和十几个工友挤在漏风的板棚里,晚上被蚊虫叮咬、被潮气浸得关节酸痛的日子。
他看向儿子,眼神里多了些复杂的东西,最后只沉声说:“墙根和地面是重点,防潮漆要用好的,这笔钱不能省。工人住得干爽,身子骨才不容易出毛病,干活才有劲头。”
陈东心里早有更精细的算盘。1957年的香江,居住是压在无数底层劳工身上最沉重的石头之一。政府兴建的徙置大厦,那些被称为“白鸽笼”的小小单位,往往要挤进两三家十几口人。普通的唐楼里,一个仅能翻身的床位,月租也要八到十元。
他提出的方案是:为工厂的外地工人提供宿舍,每月只从工资里象征性扣除五元住宿费,工厂承担水电费用。
“这样算下来,”陈东对父亲和吴伯解释道,“一个工人每月至少能比在外面租床位省下五六块钱,差不多是他两天半的工钱。对于背井离乡、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半花的兄弟们来说,有个安稳、干净、便宜、晚上下工还能冲个热水澡的窝,比单纯多发几块钱工资,更实在,更让人心里踏实。”
陈大海听完,良久没有说话,只是走上前,用力地、重重地拍了拍儿子的肩膀。
这一刻,陈东从父亲那无声的动作和微微发红的眼眶里,读到了一种超越赞许的情绪——那是一种“这个家,这份产业,交到这小子手里,或许真的能成”的欣慰与托付。
决心已定,雷厉风行。接下来的几天,工厂后院比前院的车间还要热闹。
吴伯带着几个手脚麻利的工人,先把仓库里积压多年的破烂清理出来,能卖废铁的卖掉,没用的彻底清走。接着,又借来梯子,爬上屋顶,将破损的瓦片一一更换妥帖。
陈大海几乎放下了车间里的活儿,大部分时间都盯在宿舍改造上,他凭着多年在码头上和各类货物、环境打交道的经验,亲自监督防潮底漆的粉刷,要求墙角、地面这些容易返潮的地方必须刷足两遍,边边角角都不能放过。
陈东则骑着那辆二手自行车,跑遍了附近的旧货市场,精心挑选了十二张结实耐用的铁架床,又采购了新的草席、蚊帐,还订做了储物间的木门。
他还特意请来了相熟的水管工,在仓库外墙重新接了水管,特意安装了一个小型的、烧煤的土锅炉,拍着胸脯保证:“东仔你放心,晚上下工,保证每个兄弟都能用上热乎乎的水擦洗身子,祛除一天的乏气!”
三天后,当两间仓库里外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墙面粉刷得雪白耀眼,十二张铁架床分列两旁铺得整整齐齐,小小的储物间也安上了带锁的木门时,闻讯来看环境的工人们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从广东乡下初来香江谋生的阿勇,之前一直在码头边的铁皮寮屋里凑合,夏天像烤炉,冬天像冰窖,下雨天屋顶漏雨,地面淌水。
他摸着干燥、结实、还带着油漆味的床架,声音都有些哽咽:“一个月……一个月就五块钱?就能住上这么亮堂、这么干净,还有热水的地方?东哥,这……这比我老家的屋子还好哩!这真是……真是做梦都想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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