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嚣的中军帐早已人去帐空,只余下牛油灯燃烧时发出的噼啪轻响,以及空气中尚未散尽的、混合着汗味与争论的燥热气息。
苏俊朗独自一人,缓缓走出大帐,步履沉重。
帐外清冷的夜风扑面而来,却吹不散他心头的郁结与冰凉。
他没有立刻返回自己的“天工院”草棚,而是漫无目的地踱步到营地边缘一处僻静的土坡上,望着下方连绵数里、灯火如星海般闪烁的庞大营盘。
士兵们的喧哗、战马的嘶鸣、巡夜的火把光影…
这一切曾让他感到热血沸腾的起义军景象,此刻在他眼中,却蒙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沉重与隔阂。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白日里那场看似关于战略的争论,其本质,并非简单的策略优劣之争。
那是两种思维模式、两种阶级出身所带来的、根深蒂固的局限性之间的碰撞。
李自成、刘宗敏以及他们麾下绝大多数核心将领,出身于赤贫的农民、边军的底层士卒,或是被逼上梁山的流民草寇。
他们的一生,都在饥饿、压迫和瞬间的生死中挣扎。
他们的生存逻辑,是极度缺乏安全感的、**而直接的——即时满足,暴力掠夺。
他们信奉的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是打下城池后打开官仓粮库那一刻的狂喜与饱足,是刀锋划过敌人脖颈、夺取财货的快感。
他们对未来缺乏长远的规划和信任,对“长期建设”、“制度管理”、“可持续发展”这些概念,既无经验,也本能地缺乏耐心,甚至抱有怀疑和轻视。
在他们看来,停下来种地、经营地盘,意味着失去机动性,意味着可能被包围,意味着将宝贵的、可以用来掠夺的时间,浪费在缓慢而不确定的产出上。
而自己呢?
来自一个信息爆炸、强调长期规划与系统建设的时代,深知“根基”与“可持续性”的重要性。
自己所构想的“根据地”战略,在他们眼中,却成了“书生意气”、“迂阔之谈”、“远水不解近渴”的空想。
“也许…这就是历史的局限性?”
苏俊朗仰望着星空,发出一声苦涩的叹息。
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明末那一段段农民起义的历史轨迹——
李自成、张献忠…他们大多如流星般骤然璀璨,却又迅速陨落,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
缺乏长远的战略眼光和扎实的根基建设能力,正是他们最终败亡的关键内因之一。
“我或许知道历史的结局…却发现自己如此无力改变这滚滚向前的历史进程…”
一股深刻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
“苏先生?”
一个轻柔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苏俊朗回过头,看到李秀宁不知何时来到了他身边。
她清亮的眼眸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宁静,仿佛能看透他内心的沮丧。
“秀宁…”
苏俊朗勉强笑了笑,笑容却有些苍白。
“先生还在为今日军议之事烦心?”
李秀宁轻声问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苏俊朗叹了口气:
“我的想法…是否真的太过理想,不切实际?”
李秀宁微微摇头:
“不,先生的想法是好的。
我虽不懂大道理,但也知道,若能安稳种地,有源源不断的粮食,自是比整日提心吊胆去抢要好。
只是…”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
“只是大家…习惯了刀头舔血、朝不保夕的日子,抢来的东西就在眼前,种下的粮食却要等上数月一年。
这般转变,非一朝一夕之功。
先生…还需慢慢来。”
“慢慢来…”
苏俊朗咀嚼着这三个字,嘴角泛起一丝更深的苦笑,
“秀宁,时间…恐怕不等人啊。”
他望着远方黑暗中起伏的山峦轮廓,心中已然明了:
在闯军现有的主流框架和思维模式下,想要自上而下地推行自己那套着眼于长远建设的理念,阻力之大,近乎不可能。
李自成的否决,并非一时糊涂,而是其自身经历和所处阶层局限性的必然结果。
那么,自己该怎么办?
就此放弃,随波逐流,成为一个只会造点“奇技淫巧”的军师,最终或许随着这艘看似庞大却无根基的大船一同倾覆?
不。
一个念头,在彷徨与无力中逐渐清晰起来。
“或许…我只能换一种方式。”
他低声自语,仿佛在对李秀宁说,又像是在告诉自己,
“我无法改变整个洪流的方向,但或许…我可以先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先做好一些事情。”
他的目光变得坚定了一些:
“保护好那三亩薄田里的‘仙种’,让它们成功生根发芽,结出果实,用实实在在的产量说话!
继续改良农具,哪怕只能小范围推广!
完善火药,提纯酒精…做一切我能做的、能改善现状的微小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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