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的天空,仿佛被瘟疫的灰烬和焚尸的黑烟永久地涂抹成了绝望的铅灰色。
空气中弥漫着死亡与恐惧的稠密气息,压得人喘不过气。
曾经“新顺王”登基时那虚假的喧嚣早已被死寂取代,取而代之的是从紧闭门窗后传来的压抑咳嗽、零星爆发的冲突嘶吼、以及无时无刻不在啃噬人心的、对未知命运的极致恐慌。
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末日图景中,苏俊朗如同一个孤独的、精疲力竭的纤夫,正拼尽全身力气,试图拖拽着一艘巨大而腐朽的破船,逆着汹涌的死亡洪流前行。
然而,他面对的,是三重叠加的、几乎要将他彻底压垮的巨大压力。
疫情的恶魔依旧在疯狂肆虐,无视任何边界与身份,贪婪地吞噬着生命。
隔离区形同虚设,焚尸令引发暴乱,消毒防疫流于形式……
他呕心沥血制定的防疫方略,在残酷的现实和巨大的执行阻力面前,被扭曲、肢解、最终几乎完全失效。
他每日都能收到各处报来的、触目惊心的死亡数字和失控案例,眼睁睁看着死亡线一步步向原本相对安全的区域推进,却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力。
科学的理性,在蛮荒的灾难面前,显得如此苍白。
来自底层军民汹涌的抵触与仇恨,则如同一张无形却布满尖刺的罗网,将他紧紧缠绕,令他举步维艰。
“苏妖人”、“引瘟者”的恶名,通过牛金星精心散布的谣言,已深深植入无数恐慌的心灵。
他巡视时遭遇的不再是敬畏的目光,而是恐惧的躲避、无声的敌意,甚至公开的咒骂。
他曾试图前往一处发生冲突的封锁线试图解释,换来的却是石块和愤怒的咆哮:
“滚开!
妖人!
就是你害了我们!”
赵铁柱等忠心护卫不得不拼死将他护在中间,刀剑出鞘,才勉强驱散人群。
这种被自己意图拯救的对象所憎恨、所误解的痛苦,远比任何身体的疲惫都更加摧残人心。
而最让他感到冰冷刺骨的,是来自权力顶峰的猜忌与摇摆。
李自成在牛金星日夜不停的谗言和日益恶化的现实压力下,对苏俊朗的态度发生了根本性的动摇。
那个曾经对他“奇技淫巧”颇为倚重的闯王,如今看他的眼神充满了疑虑、疏远,甚至一丝难以掩饰的恐惧——仿佛真的相信了那套“妖法引瘟”的鬼话。
银安殿发出的命令,开始变得前后矛盾,朝令夕改。
今日刚强调查封,明日又因“恐激起民变”而暗示放松;
方才严令焚烧尸首,片刻后又担忧“有损阴德”而要求暂缓。
这种混乱的指挥,让本就心存抗拒的执行层更加无所适从,也让苏俊朗的一切努力化为泡影。
他试图面见李自成,陈述利害,却常常被牛金星以“陛下忧劳,不宜打扰”为由挡在殿外。
即便偶尔得见,李自成那闪烁的眼神和敷衍的态度,也清晰地表明:信任,已然破裂。
这位枭雄既害怕瘟疫夺走他的一切,又害怕失去军心民心,更在牛金星的蛊惑下,开始怀疑苏俊朗本人就是灾祸的源头。
他需要的不是一个解决问题的科学家,而是一个可以推卸责任、平息众怒的替罪羊。
苏俊朗彻底陷入了一个令人绝望的困境:空有基于理性与远见的良策,却无人相信,无人愿意认真执行。
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对着狂风暴雨呐喊的人,声音被完全吞没。
他是在用个人的微薄之力,对抗一场席卷一切的、由天灾、**、愚昧和恶意共同汇成的毁灭洪流。
而更可悲的是,他身边的人,并非同心协力的战友,要么是冷眼旁观的看客,要么是因恐惧和误解而站在对立面的民众,要么是牛金星那样在背后疯狂反向拉扯、甚至欲将他推入深渊的阴谋家。
心力交瘁,不足以形容其万一。
又是一个深夜。
军工坊深处那间实验室,灯火摇曳,将苏俊朗的身影拉得细长而孤寂,投在写满算式和草图的冰冷墙壁上,如同一个被囚禁的幽灵。
外面世界死亡的喧嚣暂时沉寂,唯有更夫遥远的、带着颤音的梆子声,提醒着时间的流逝和这座城市的痛苦。
苏俊朗没有在工作。
他只是枯坐在一张粗糙的木凳上,手臂无力地垂在膝上,指尖还沾着未能洗尽的墨渍和一丝淡淡的药味。
他低着头,目光空洞地望着地面,仿佛要从那冰冷的砖缝中看出某种答案。
连日来的焦虑、奔波、挫败感以及被四面八方敌意包围的孤独,如同无数只无形的蚂蟥,吸吮着他的精力,蚕食着他的意志。
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几乎要将他彻底吞噬。
他不是神,只是一个被抛入错误时代的灵魂,背负着过于沉重的知识和无力改变的现实。
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他的心脏。
他为之奋斗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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