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亮,山口薄雾如纱。
村落的老少已候在道边,提着灯笼的、抱着粗陶碗送米汤的、还有默默将一捧野菜塞进篮子的。
没有人说话,只有晨风吹动草叶的沙沙声,和远处鸡鸣断续响起。
沈清禾站在简舆旁,指尖抚过那根磨得发亮的木扶手——这是昨夜她亲手削平了尖角,怕颠簸伤了人。
她没坐轿。
不是逞强,而是清楚,这一路去京城,她必须让百姓看见她的脚还踩在地上。
“走吧。”她轻声道。
萧景行骑马立于前,回头看了她一眼。
那目光里有审视,有忌惮,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震动。
自那日在井台说出“开仓三日”的条件后,他便再未多言一句反对。
可沈清禾知道,他在等——等她失败,等民乱,等朝廷一道圣旨将她钉死在“妖言惑众”的罪名上。
第一站是乌林县。
城门紧闭,吊桥高悬,县令称病不见。
衙门前石狮冷眼俯视,而街巷间饿得眼窝深陷的孩童却越来越多。
柳先生展开卷轴,墨迹未干的《井田纪要》被贴上城墙。
小豆子带着十几个半大孩子,在街头排成队,齐声诵读:“粮为民命,权为公器;藏粟于仓,不如藏粟于民……”
声音稚嫩,却像刀锋划破死寂。
不过两个时辰,仓前已聚起数百饥民。
他们不吵不闹,只是站着,一双双眼睛直勾勾盯着那扇铁皮包钉的仓门。
有人低声念着“活种米”,那是沈清禾推广的新稻种,耐旱高产,曾在荒年救过三个村子的人命。
第三日清晨,仓门终于吱呀打开一条缝。
守仓官战栗着宣布:奉钦差之命,开仓放粮三日,每日每户限领一斗。
人群没有欢呼,反而静了一瞬,像是不敢相信。
接着,老妇跪下了,壮汉红了眼,孩子扑进母亲怀里嚎啕大哭。
一斗米,够一家熬过五天。
五天,就能等到下一拨赈济。
沈清禾坐在檐下阴影里,看着人们排队画押,秩序井然。
她唇色仍白,额角沁着细汗,却始终未动一下。
“你早知道会这样?”萧景行终于走近,声音低沉。
“不是我知道,”她抬眸,目光平静,“是人心本就如此。只要给一线光,谁愿做饿鬼?”
他沉默良久,终是转身离去,背影竟有些踉跄。
青浦镇更难。
镇监与牙行勾结多年,官商一体,盘剥百姓如割韭菜。
沈清禾抵达当夜,仓中存粮便被连夜转移。
翌日开门,只剩几袋陈谷霉米,说是“仅余之备荒粮”。
她未怒,只绕仓一周,蹲下身,指尖捻起灶口残留的灰烬——尚带余温。
又察地面车辙,深且新,方向朝北山废弃磨坊。
“铁穗队,跟我走。”
黄昏时分,车队伏于林间。
月尚未升,风穿林而过,吹得旌旗猎猎作响。
远处传来辘辘车声,夹杂着马匹喘息与押运人的咒骂。
是他们。
五百石新收稻谷,全数装车欲运往私窖。
沈清禾立于坡上,黑衣裹身,唯有眼中寒光如刃。
待车队入谷,一声哨响,铁穗队冲出,箭矢封路,刀光映暮色。
押运者惊骇四散,百姓闻讯从四野涌来,围住粮车,既不敢上前,也不肯退。
她缓步上前,取出一把铜锁砸向地面,铿然碎裂。
“今日这粮,我不代朝廷发,也不代自己发——”她的声音不高,却传遍全场,“我代你们,拿回来。”
无人争抢。
按户登记,画押领粮,连最穷的渔家婆都分得两斗糙米。
夜深时,有人自发燃起火把,在仓前守夜,防贼再来。
消息如野火燎原。
沿线十二县,有七地主动开仓,小吏留下血书:“宁受劾,不忍见饿殍横道。”也有士绅联名上书,斥其“以民胁君,乱纲毁制”。
陈九公一路颤栗,夜里常惊醒呼喊“谷母降罪”,直到亲眼见她在灾村分粮时亲手抱起一个濒死小儿喂粥,才怔怔落下泪来。
那一夜宿于驿站,烛火摇曳。
他跪在她门前,老泪纵横:“老朽曾求您归天……如今只求您,别忘了我们这些糊涂人。”
沈清禾开门扶起他,语气温和却不容动摇:“我没怪过你。你们怕的不是我,是变了的世道——可这世道,本就该变。”
窗外,夜风骤起,吹熄了廊下灯笼。
陆时砚立于院角暗处,手中握着一卷泛黄纸页,笔尖微动,在灯影下勾勒出一座座城镇轮廓。
他的眼神沉静如水,却藏着不容错辨的锋芒。
每一笔落下,都是对这片土地的丈量,每一次停顿,皆是对危机的预判。
而在营地最深处,营帐帘幕微动,一道黑影掠过屋脊,弓弦轻响——
箭,已在弦上。夜色如墨,沉得压人。
陆时砚立于帐外暗处,手中那卷泛黄纸页已被风翻至末页,笔尖悬停在潼阳关的位置,迟迟未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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