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一,天还没大亮,雪就落下来了。
不是去年冬天那种夹着风的、尖锐的雪粒子,而是大片大片的,鹅毛一样的雪花,安安静静,慢悠悠地,从灰蒙蒙的天上往下飘。
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重新粉刷一遍,把那些穷的、苦的、脏的、乱的,都用一层干净的白,给严严实实地盖上。
黄家大院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管家孙贵带着两个小厮,扫开门前的一片雪,铺上了一挂长长的鞭炮。
黄仁贵穿着一身崭新的紫貂皮袍子,揣着手,从门里走了出来。他接过小厮递来的火绒,亲自点燃了引线。
“呲啦——”
一阵短暂的白烟之后,震耳欲聋的爆竹声,骤然炸响!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红色的炮仗在雪地里翻滚、跳跃,炸开一团团橘红的火光和呛人的硝烟。碎裂的红纸屑,像飞溅的血,洒在洁白的雪地上,醒目得有些刺眼。
这叫“开财门”。
新年的第一天,用最响亮的鞭炮,把财神爷迎进门,也把过去一年的晦气,都给炸跑。
黄仁贵站在廊下,听着这熟悉的声响,看着满地红白相间的“碎金”,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瑞雪兆丰年啊!”
他吸了一口混着硝烟味的冰冷空气,心情好得出奇。
管家孙贵已经在大堂里备好了早茶。一壶上好的龙井,两碟精致的茶点,芝麻糖和花生糖,都是柳姨娘亲手做的。
黄仁贵坐到桌边,捏起一块芝麻糖放进嘴里,甜味混着茶香,让他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过年了,就该有个过年的样子。他盘算着,等过了初二,就去镇上联系个戏班子,在村口的老戏台上搭台唱上三天大戏。一为敬神,祈求来年风调雨顺;二为给村民们添点乐子,也显显他黄大善人的威风。
可一想到“唱戏”两个字,他的眉头又忍不住皱了起来。如今这世道,兵荒马乱的,从北边跑下来的溃兵,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到处乱窜。
唱戏要聚人,人一多,就怕招来那些手里有枪的祸害。
他嗑开一颗瓜子,把仁儿吹进嘴里,心里有些拿不定主意。这事儿,还得问问孙大成。那个年轻人,看事情比他透,下手也比他狠。
“孙贵!”
他朝管家招了招手,“去看看大成起了没有?让他过来喝杯热茶。”
孙大成其实早就醒了。
他不是被鞭炮声吵醒的,而是被院子外,那一声声清脆又有力的口号声唤醒的。
“一!二!三!四!”
“一二三四!”
是翠花她们。姑娘们的声音,在飘着雪的清晨里,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子,划破了新年的慵懒和沉寂。
孙大成躺在床上,没有立刻起身。他把手伸进胸口的内袋,摸到了那块冰凉、坚硬的怀表。他把它掏了出来,借着窗户透进来的微光,打开了表盖。
滴答,滴答。
那细微的,富有节奏的声音,像王玉霞的心跳,一下,一下,敲在他的心上。他咧开嘴,无声地笑了。这大概是他这辈子,收到的最贵重,也最暖心的一份新年礼物。
他睡得很踏实,一夜无梦。
外面的口号声越来越近,绕着村子跑了一圈,又回到了黄家大院门口。孙大成心里一阵欣慰,他知道,翠花那个丫头,肯定已经把事情办妥了。蔡梅家那间漏风的屋子,今天应该会暖和很多。
他一跃而起,穿上衣服。正准备去打水洗漱,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了窗外那白茫茫的一片。
下雪了!
他心里一动,没来得及洗漱,就推开了房门。
一股寒气,夹着雪花特有的清新味道,扑面而来。整个院子,屋顶、树梢、地面,全都覆盖上了一层厚厚的白,干净得晃眼。
然后,他看见了雪地里的那个人。
她就站在院子中央,那棵光秃秃的老槐树下。
一身雪白的狐皮斗篷,几乎要和身后的雪景融为一体。手里撑着一把淡青色的油纸伞,伞面上,绘着几枝疏落的墨竹。她另一只手里,还提着一个蓝布包裹。
是王玉霞。
她听见开门声,回过头来。伞沿下,那张清丽的脸,被白雪映衬得,仿佛在发着光。她看着他,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了一个清浅的笑容。
那笑意,像一缕春风,吹散了眉宇间最后一丝清冷。就好像冰封了整个冬天的河面,终于在阳光下,裂开了一道温柔的缝隙。
孙大成站在门口,看得有些痴了。
他忽然觉得,这满世界的雪,都成了她的陪衬。天地之间,只剩下那一点淡青,一袭雪白,和那一个能融化冰雪的微笑。
真美!
美得让他一时间,忘了呼吸。
“我要回一趟娘家,你可以陪我去吗?”
王玉霞开口了。她的声音,在寂静的雪天里,格外清晰。不是命令,也不是请求,就是那么平平常常地,问了一句。
孙大成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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