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大成没再说话,默默地给炉子里添了些柴火,又把水壶灌满水坐上。王玉霞靠在床上,看着他高大的背影在灯下忙碌,那股子从骨头里透出来的悲伤似乎淡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坚毅。
这个男人,像是被巨石砸弯了腰,却又靠着自己的力气,一点点重新挺直。
夜已经很深了,窗外的风刮得更紧,像野兽在低吼。就在两人准备躺下歇息的时候,院门外突然传来了“梆、梆、梆”的敲门声,不急,但很沉稳。
这么晚了,会是谁?
两人对视一眼,都有些诧异。孙大成披上刚脱下的棉袄,趿拉着鞋下了床。
“你别动,我去看。”
他叮嘱了一句,便快步穿过堂屋,打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一股夹着雪籽的寒风猛地灌了进来,吹得孙大成一个激灵。
门口站着一个人,裹得严严实实,头上戴着顶狗皮帽子,帽檐压得很低。昏黄的灯光照在他脸上,是村支书尹其怀。
“老支书?这么晚了,快进来!”
孙大成吃了一惊,赶紧侧身把他让了进来。
尹其怀跺了跺脚上的雪,摘下帽子,露出被冻得通红的脸和鼻子。
“没打扰你们歇息吧?”
他一边说,一边哈着白气。
“说的哪里话,快屋里坐。”
孙大成把他引到堂屋的桌边,转身进里屋倒了一大碗刚烧开的热水,双手捧着递过去。
“天太冷了,喝口水暖暖身子。”
尹其怀接过碗,两手抱着,感受着那股烫人的温度,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从怀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飞马”牌香烟,抽出一根递给孙大成,自己也叼上一根。
孙大成接了过来,夹在手指间,却没有点。王玉霞怀了孩子后,他怕烟味熏着媳妇和孩子,已经把烟给戒了。
可今晚,他心里堵得慌,需要点什么东西来压一压。
尹其怀用火柴点着了烟,深深吸了一口,吐出的烟雾在冷空气里瞬间散开。
“这么晚了,天气又冷,老支书是有什么事吧?”
孙大成看着他那张写满心事的脸,低声问道。
尹其怀沉默着抽了几口烟,昏暗的油灯下,他的神情凝重而疲惫。他来回看了看,似乎在组织语言。过了半晌,他才把烟蒂在桌腿上摁灭,声音沙哑地开了口:“还是汤菊那孩子的事。”
孙大成的心猛地一沉。
“下午,县里民政上的同志来送抚恤金和烈士证。”
尹其怀的声音很低,像是在叙说一件压在心口的大事。
“我陪着去的!汤菊她爹,那个老汤头,一辈子老实巴交,话都说不利索。他接过东西,手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那么站着,看着那张纸。”
尹其怀顿了顿,端起碗喝了一大口热水,水太烫,他嘶嘶地抽着气。
“县里的同志安慰了他半天,说汤菊是英雄,是为人民牺牲的,是光荣的。老汤头就跟没听见一样,木愣愣地站着。所有人都以为他要哭,他婆娘已经哭得瘫在地上了。
结果,他突然抬起头,看着那个县里的同志,问了一句话。”
尹其怀说到这里,声音突然哽咽了。他抬起头,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里,竟然泛起了红光。
“他问,‘吾女勇否?’”
尹其怀模仿着老汤头那沙哑又干涩的嗓音,一字一顿地说出这四个字。
孙大成的身子猛地一震,手里的那根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他捏得变了形。
“吾女勇否……我的女儿,勇敢吗?”
尹其怀重复了一遍,眼泪再也忍不住,顺着脸上的皱纹淌了下来。
“你说说,这老汤头,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听来的戏文,还是跟谁学来的。就这么四个字,从他那嘴里说出来,当时在场的人,没一个绷住的。我……我当场就没忍住,那眼泪哗哗地往下流。”
孙大成把头埋得很低,他能想象那个画面。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农民,在失去女儿的巨大悲痛中,没有问抚恤金有多少,没有问后事怎么安排,他只想知道,他的女儿,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是不是一个勇敢的战士。
这是何等朴素又何等深沉的骄傲和悲伤。
孙大成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了,他划着火柴,点燃了那根被捏扁的香烟,猛地吸了一大口。辛辣的烟雾呛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也跟着咳了出来。
堂屋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孙大成压抑的咳嗽声和尹其怀沉重的呼吸声。
过了许久,孙大成才缓过来,他哑着嗓子问:“桃花……桃花有消息吗?你不是她爹吗?”
尹其怀的身子僵了一下,脸上的悲伤瞬间被一层浓得化不开的忧虑所取代。
他摇了摇头,神情黯然:“那丫头,就刚走那会儿,托人往家里捎过一封信,报了个平安。之后……就再没来过信了。我这个当爹的,现在也不知道她在哪个部队,是死是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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