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家堂屋里,铺着红木八仙桌。
桌上,放着一张写满了字的宣纸。
一份长工契约。
黄仁贵的手指,在“叁年”两个字上,轻轻点了点。
“大成,你看清楚。不是卖身契,是长工契。在我家干三年活,管你吃住,年底还有一份工钱。三年期满,你是走是留,都随你。”
孙大成站在桌前,一言不发。
他的目光,落在那张纸上。
白纸,黑字。
像一张网。
他想起了翠花嫂子那张惨白绝望的脸,想起了她撞向土墙时那份决绝。
他留在那里,就是一把插在她心口的刀。
他走了,她才能活。
孙大成伸出手,拿起了桌上的毛笔。
那只在战场上挖过战壕,埋过地雷,搭过桥梁的手,此刻握着笔,却有些不稳。
他没有写字。
他直接抓起旁边的印泥盒,用拇指狠狠一摁。
鲜红的印泥,沾满了他的指肚。
然后,他把拇指,重重地,按在了契约末尾的名字旁边。
一个清晰的,带着螺旋纹路的红色指印,烙在了纸上。
像血。
也像一个囚徒的烙印。
从今天起,他孙大成,就是黄家的长工。
黄仁贵满意地笑了。他小心地吹了吹印泥,将契约收好。
“走,我带你去你的住处。”
孙大成的新住处,在黄家大院的后房。一间不大,但干净整洁的耳房。
黄仁贵领着他穿过院子。
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一尘不染。雕花的廊柱,飞翘的屋檐。
这是一个与他之前栖身的废墟,完全不同的世界。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素色旗袍的身影,从月亮门后走了出来。
她身后,跟着一个提着竹篮的小丫鬟。
黄仁贵停下了脚步,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
“玉霞,这是要去后山礼佛?”
女人停下脚步,微微颔首。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平静得像一潭古井。
“老爷!”
她的声音,也是清清淡淡的,像是从远处飘来的。
黄仁贵的目光,转向孙大成。
“这是家里的新长工,孙大成。”
然后,他又对孙大成说。
“这是少夫人。”
孙大成浑身一震,猛地抬起了头。
少夫人……王玉霞!
那个本该成为他大嫂的女人!
他大哥还在时,孙大成见过王玉霞,清秀,温婉。
可王玉霞的父母不同意他们的婚姻,孙大来一气之下,离家出走了。
没想到,她最后,还是进了黄家的门。
只是,嫁的不是他大哥,而是黄家那个体弱多病的大儿子,听说死在外面了。
所以,她现在,是个寡妇。
守活寡。
孙大成的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搅了一下,五味杂陈。
他看着眼前这个女人。
她比以前更清瘦,脸色也有些苍白。那双眼睛,很漂亮,却空洞洞的,没有任何神采。
像一个精致的,没有灵魂的瓷娃娃。
一个活死人。
“少夫人。”
孙大成低下头,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每一个字,都像是石头,硌得他喉咙生疼。
王玉霞的目光,落在了孙大成身上。
她打量着他。
高大的身材,黝黑的皮肤,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写满了与这个院子格格不入的倔强和风霜。
这就是……孙大来的弟弟。
她的心里,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苦涩。
她本该喊他一声“二弟”的。
可现在,他却要喊她“少夫人”。
命运,真是个无情的笑话。
她看着他,眼神里闪过一丝极淡的怜悯,像是看着一只迷途的羔羊。
“嗯!”
她只是轻轻应了一声,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对旁边的丫鬟说。
“小翠,去跟厨房说一声,给孙师傅的房里,多送一床新被褥去。天凉了!”
说完,她便不再看孙大成,冲着黄仁贵又点了点头,径直走了。
从始至终,她的脸上,都没有一丝波澜。
孙大成看着她远去的背影,那素色的旗袍,像一片即将消散的云。
他的心里,却像是被压上了一块巨石。
……
黄家几十亩水田的稻子,终于到了收割的时候。
黄仁贵不急。
他总要等到村里各家各户的零散田地都收得差不多了,才开镰。
这样,全村的劳力,就都能腾出手来,帮他家干活。
黄大善人只需管饭,再给些微薄的工钱,就能在最短的时间里,把所有粮食归仓。
打谷场上,人声鼎沸。
几十个村民,排成一排,挥舞着镰刀。
孙大成就在其中。
但他跟别人不一样。
别人摔稻把,是“啪……啪……”,有气无力。
他摔稻把,是“砰!砰!砰!”
每一记,都像是要把货桶砸穿!
他一个人,就占了一个货桶。
他不需要帮手。
他抱起一捆稻谷的速度,比别人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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