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经是刘处长在当前权限范围内,所能想到的最“积极”的处理方式了。
但韩东心里清楚,这种“反映情况”和“请求协调”,在“钢铁压倒一切”的大背景下,能起到多大作用,实在不容乐观。
更大的可能,是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大海,最多激起一点微澜,然后便无声无息。
“是,首长,我马上就去写。”韩东立正应答。
“嗯,写的时候注意措辞,实事求是,但也要顾全大局。”刘处长又叮嘱了一句,挥了挥手,示意韩东可以出去了。
回到直属队,韩东坐在桌前,铺开稿纸,却感觉手中的笔有千斤重。
如何“实事求是”地写出社员们无粮下锅的困境?
又如何“顾全大局”地解释占用粮仓的“必要性”?
这两种要求本身,就充满了内在的矛盾,他最终只能尽量采用平实的语言,客观叙述,但字里行间,那份沉甸甸的无奈,却无法完全掩饰。
材料送上去后,果然如石沉大海。
几天过去了,没有任何来自区里或局里的明确反馈。
倒是货场那边传来消息,社员的粮食最终还是被挪到了更偏远、条件更差的一个临时堆放点,而且据说因为连日下雨,部分粮食已经有了受潮发霉的迹象。
而那座仓库里的矿山设备,则早已被顺利运走,想必已经投入了某座“小高炉”的“大会战”中。
期间,韩东又去货场巡逻时,远远地看到了那个曾与他争执的老农。
老人佝偻着背,蹲在货场角落,呆呆地望着那堆盖着破旧雨布的粮食,眼神空洞,仿佛一下子又苍老了许多。
韩东没有上前,他不知道该对老人说些什么,任何安慰,在冰冷的现实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这场所谓的“协调”,最终以一种典型的、充满无奈的方式收场。
铁路方面“圆满”完成了上级交办的紧急运输任务,没有受到任何批评;而社员的实际困难,则在“顾全大局”的名义下,被暂时搁置和牺牲了。
问题并没有真正解决,只是被压制和转移了。
赵小虎这次也难得地没有发表任何“豪言壮语”,只是闷闷地说了一句:“这事儿办的……真憋屈。”
宋建国则拍了拍韩东的肩膀,叹了口气:“东子,尽力了就好,有些事,不是咱们这个层面能改变的。”
是啊,尽力了就好,韩东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协调”带来的无奈感,像阴天的潮气,黏在韩东心头,许久不散。
晚上下班回到大院那边,韩东看到母亲李芹的状态时,心情变得更加沉重了。
李芹的疲惫,已经不再是刚参与石钢工会工作时那种带着光荣感的劳累,而是变成了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几乎无法掩饰的深重倦意。
韩东推开门时,家里静悄悄的,父亲韩江南应该还在单位,家里只有李芹一个人。
李芹静静的坐在沙发上,身子微微佝偻着,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
听到开门声,李芹猛地惊醒,抬起头,看到韩东,挤出一个疲惫的笑容:“下班了……”声音沙哑,有气无力。
“妈,您怎么在这儿睡着了?累了进屋躺会儿。”韩东赶紧走过去,心疼地说。
“没事,就是坐这儿歇口气,没想到就眯着了。”李芹试图站起身,却因为腰腿酸痛,动作有些迟缓僵硬,忍不住轻轻“嘶”了一声。
韩东连忙扶住她:“您别动,我扶您。”他感觉到母亲的手臂有些微微僵硬。
“真没事……”李芹摆摆手,但还是借着韩东的力道站了起来,慢慢挪到里屋床边坐下,长长地吁了口气,仿佛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妈,工会那边……最近这么累吗?”韩东倒了杯温水递过去。
李芹接过水杯,手微微颤抖着,喝了几口,才缓过点劲儿。
她看着韩东关切的眼神,叹了口气,不再像以前那样报喜不报忧:“累……越来越累了,现在干部也得下车间,不仅干部,连街道上有点力气的半大孩子,都被组织起来,轮流去帮忙。”
她断断续续地讲述着最近的“工作”,除了轮流下车间,现在又增加了新任务,给那些日夜奋战在“小高炉”旁的“土专家”和工人们送饭送水。
还要组织妇女们收集各家各户的废旧金属,现在连铜脸盆、锡酒壶都不放过了,清点登记,集中上缴。
“送饭也送不安生。”李芹摇着头,脸上露出一种混杂着心疼和无奈的表情。
“那些炉子跟前,又热又呛,好些年轻小伙子,熬得眼睛通红,嘴唇起泡,拿到馒头就狼吞虎咽,吃完了抹抹嘴又去捅炉火。”
“看着都让人心疼……可上面还一个劲儿地催,要鼓干劲,要创高产。”
最让她感到身心俱疲的,还不是体力上的消耗,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累”。
“前几天,上面来人在石钢家属区检查除四害成果,非要看每家每户交老鼠尾巴和苍蝇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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