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嚣散尽,喧嚣如同退潮般从偌大的节度使府邸层层剥离,终于沉入夜的静谧。白日里贺客盈门的热闹景象褪了色,只剩下灯笼透出的橘红光晕,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在青石板上拖曳出长而模糊的影子。空气里还残留着酒肴的微醺气息,混杂着庭院深处几株夜来香清冽的甜香,丝丝缕缕,浮动在微凉的空气里。
林自强独立于回廊之下,深吸一口气,将白日里应付各方人物、堆砌在脸上的客套笑意缓缓卸下。他抬手,轻轻揉了揉有些发僵的脸颊。指尖触碰到皮肤,那触感带着一种奇异的坚硬,仿佛敲击在千锤百炼的铜锭之上——这是钢骨境大成后身体蜕变带来的痕迹,寻常刀兵难伤。这份力量,是他在这陌生而残酷的南汉国立足的根基。从一年前那个在泥泞里挣扎求生、连一顿饱饭都是奢望的孤苦少年,到如今手握一府剿兽兵权、背后站着节度使父亲的“林主将”,身份地位已是天壤之别。父亲林崇山威严中透出的倚重,后娘柳氏温婉笑容里的关切,还有……秀云那双永远盛满信任与柔情的眼眸,以及那个刚刚降临、柔软得不可思议的小生命……
这一切,美好得如同一个易碎的梦境。林自强下意识地紧了紧拳头,指关节发出轻微的、犹如金石摩擦般的低鸣。
“强儿?”一声温和的呼唤自身后传来。
林自强转身,看见后娘柳氏正从暖阁的方向走来。她换下了白日待客的华服,只着一身素雅的藕荷色家常襦裙,发髻松松挽着,脸上带着一丝生产后的淡淡疲惫,但眉眼间却洋溢着初为人母的温柔光辉,柔和得几乎要溢出来。她怀里抱着一个用杏黄色锦缎襁褓仔细包裹着的小小婴孩。
“娘。”林自强快步迎上,声音不自觉地放轻放柔,生怕惊扰了那襁褓中的安宁。
柳氏眼中笑意更浓,小心翼翼地将襁褓递过来:“来,抱抱你妹妹。这小家伙,吃饱了倒是乖觉,睁着眼睛也不闹人。”
林自强伸出双臂,动作带着一种与他此刻力量境界、乃至日常杀伐决断截然不符的谨慎,甚至有些笨拙。那小小的、温软的一团落入怀中,轻飘飘的,却又仿佛有着千钧的分量,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口。隔着柔软的锦缎,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微弱却无比真实的心跳,如同初春时最细嫩的芽尖在轻轻搏动,还有那细细的、带着奶香的呼吸,羽毛般拂过他的手臂。
襁褓里的小脸儿露了出来,粉嘟嘟的,眼睛像两粒浸在清水里的黑葡萄,此刻正懵懂地睁着,映着廊下灯笼暖黄的光。她似乎对这个抱着自己的大个子感到新奇,小嘴微微动了动,发出一个无意义的、近乎气音的小小“啊”声。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瞬间冲垮了林自强心头的坚硬堤坝。他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弯起,露出一个纯粹得毫无杂质的笑容,指腹极轻地、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妹妹柔嫩得近乎透明的小脸蛋。指尖传来的触感温热细腻,脆弱得让他心头发颤。这是与他血脉相连的骨肉至亲,是他在这异世真正意义上的根。
“瞧她这小模样,跟你小时候啊,还真有几分像。”柳氏在一旁看着,声音里带着追忆的暖意,目光慈爱地流连在两个孩子身上。
林自强心中微动,他并无“小时候”的记忆,但柳氏话语里的温情,却像投入湖心的石子,激起圈圈涟漪。
柳氏像是想起了什么,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那是一枚小巧玲珑的羊脂白玉长命锁,玉质温润细腻,在灯笼光下流淌着柔和的暖光。锁身雕琢着古朴繁复的缠枝莲纹,中间刻着一个饱满的“安”字,刀工圆润,充满了长辈的祈愿。
“这个,是娘早年间就备下的。”柳氏将玉锁轻轻放在襁褓上,手指温柔地抚过上面细密的刻痕,“不求她大富大贵,只愿她一生平安喜乐。强儿,你是兄长,这玉锁……你替她收着吧。将来等她大了些,再给她戴上。”
“是,娘。”林自强郑重应道。他一手稳稳托住妹妹,另一只手接过那枚还带着柳氏体温的玉锁。指尖拂过锁面温润的玉质,摩挲着那深刻有力的“安”字刻痕。这方寸之间的玉石,承载着一位母亲最朴素的愿望,沉甸甸的,压在他掌心。他小心地将玉锁贴身收好,仿佛收藏起一份无价的珍宝。
柳氏又细细嘱咐了几句婴儿的琐事,这才带着满足的笑意,由丫鬟搀扶着回房歇息去了。
廊下又恢复了安静,只剩下林自强和他怀中好奇张望的小小婴孩。晚风带着庭院里草木的清气拂过,吹动他额前的碎发,也吹得灯笼的光影在地上微微晃动。
“小丫头,”林自强低下头,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对着那双懵懂的黑眼睛低语,“我是你大哥。有我在一天,定护你周全。”声音低沉而坚定,像是在许下一个不可动摇的誓言。
“咿呀……”小婴儿仿佛听懂了一般,小嘴咧开,露出粉嫩的牙床,发出一声模糊的婴语,一只小手无意识地伸出襁褓,在空中胡乱抓挠了一下,正好碰触到林自强支撑着襁褓的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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