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扇包铜的沉重木门在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典药局昏黄的灯火与令人窒息的压抑,却将李昭与华松投入了另一个更加幽深、更加冰冷、弥漫着死亡与绝望气息的深渊。
门内是一条漫长而曲折的回廊。廊柱粗大,漆色斑驳,在幽暗的宫灯映照下,投下扭曲晃动的巨大阴影,如同蛰伏的巨兽。空气中那股混合了名贵熏香、浓烈药汤与甜腥病气的味道浓稠得化不开,沉甸甸地压在人的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黏腻的不适感,仿佛吸入的不是空气,而是无形的疫病之瘴。廊壁极高,仰头望去,穹顶隐没在深沉的黑暗里,只有零星几点惨绿色的萤石微光,如同鬼火般悬浮,更添阴森。
引路的宦官佝偻着背,脚步踉跄而急促,细碎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回廊里激起空洞的回响,如同敲击着腐朽的棺木。他手中提着一盏小小的琉璃宫灯,昏黄的光晕仅仅能照亮脚下三尺之地,更远处的黑暗如同墨汁般翻滚涌动,仿佛随时会吞噬这微弱的光明。李昭紧跟在华松身侧,能清晰地看到宦官紫色宦官服的后背,已被冷汗浸透了一大片深色,那瘦削的肩膀在灯影下不住地颤抖。他急促而压抑的喘息声,如同破旧的风箱,在这死寂的廊道里显得格外刺耳和绝望。
“圣上……起初只是微恙,畏寒……太医令按风寒诊治……用了参汤、紫雪丹……可……可午后突然高热灼手!神智昏聩,呓语不休……直呼骨痛……浑身抽搐!张院判…张院判午后请脉后…………就极其难看……回到值房不久…………便呕血不止……高热惊厥……与圣上症状……一般无二!皇后娘娘……娘娘她……” 宦官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哭腔和无法抑制的恐惧,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凌,扎进李昭的耳中,也刺进她的心里。
青骨疫!典型的青骨疫症状!而且是最凶险的那种!李昭的心猛地沉了下去,指尖一片冰凉。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袖中那个冰冷的“银露”瓷瓶和华松给她的“玉枢丹”。颍川田野里那些在痛苦中挣扎、最终化为冰冷的尸体、被草席匆匆裹走的景象,不受控制地在她脑海中翻腾。如今,这可怕的瘟疫,竟已蔓延至这帝国的心脏,降临在至高无上的天子身上!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寒意席卷了她。
华松的脚步依旧沉稳,枯瘦的手掌稳稳拄着藤杖,发出规律而轻微的“笃笃”声,在这令人窒息的氛围中,竟奇异地带来一丝定力。他浑浊的老眼在昏暗中闪烁着锐利的光,仔细倾听着宦官的描述,鼻翼微动,似乎在分辨空气中那复杂而危险的气息。他的眉头越锁越紧,沟壑纵横的脸上,凝重之色如同铅云密布。
不知穿过了多少重门户,回廊尽头豁然开朗,却又瞬间被更加压抑的气氛笼罩。
眼前是一座宏伟的宫殿侧殿。殿门大开,里面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却驱不散那浓得化不开的阴霾。无数盏巨大的鎏金铜鹤灯烛台上,粗如儿臂的牛油蜡烛熊熊燃烧,发出“噼啪”的轻微爆响,将殿内照得纤毫毕现,也映照出无数张写满恐惧、焦虑、绝望的脸庞。
殿内人影幢幢,却死寂无声。身着各色品阶官服的太医们,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却又不敢发出丝毫声响,他们或聚在一起低声急促地争论,面红耳赤,额头青筋暴起;或独自缩在角落,对着摊开的医书竹简抓耳挠腮,脸色惨白如纸;更有几人,远远地跪在靠近内殿珠帘的地方,身体筛糠般抖着,头埋得极低,仿佛要将自己缩进地缝里。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混杂了数十种名贵药材的苦涩气味,以及一种……若有若无的、源自内殿深处的、令人心悸的呕吐物和汗液混合的酸腐气息。
殿中央巨大的蟠龙金柱下,几名内侍宦官面无人色,端着金盆玉碗,手足无措地站着,盆中清水已然浑浊。地上,零星可见摔碎的瓷碗碎片和泼洒的药汁痕迹,如同绝望的泪痕。
引路的宦官带着哭腔,朝着珠帘方向扑通一声跪下,声音尖利而颤抖:“启禀皇后娘娘!华神医…华神医到了!”
珠帘之后,人影晃动。一个压抑着巨大悲痛与恐惧、却依旧努力维持着皇家威仪的女声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浓重的鼻音:“快……快请华神医进来!” 那声音,正是伏皇后。
华松整了整洗得发白的布袍,目光扫过殿内如同末日降临般的景象,眼中悲悯之色更浓。他对着珠帘方向微微躬身:“草民华松,奉诏觐见。” 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殿内的死寂,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沉稳力量。
珠帘被两名面白无须、眼神同样充满惊惧的小宦官颤抖着手掀开一角。一股更加浓烈、更加令人作呕的病气混杂着血腥味和名贵熏香也掩盖不了的死亡气息,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
李昭强忍着胃部的翻腾,跟着华松踏入内殿。目光所及,让她瞬间屏住了呼吸。
内殿陈设极尽奢华,金玉满堂,此刻却成了病魔肆虐的牢笼。巨大的龙榻上,层层锦被之中,一个身着明黄寝衣的身影蜷缩着,剧烈地颤抖。那便是当今天子,庆德帝刘协。他面颊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病态的潮红,嘴唇干裂发紫,双目紧闭,眉头痛苦地拧成一个死结,口中发出模糊不清、充满痛苦的呓语:“冷……骨头……痛……杀……杀……” 豆大的汗珠不断从他额头滚落,浸湿了明黄的枕巾。两名强壮的宦官死死按住他因剧痛和高热惊厥而不断抽搐挣扎的手臂,脸上满是汗水与惊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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