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暄阳 第44章 回信

有人是不愿意来，有人是无法脱身。

太原·张子敬： 年逾花甲，精研伤寒，曾任州府医官，以稳重着称。其回信措辞客气，言道：“颍川疫情，闻之心惊。弟所录脉案、症状，确与我处近日偶发之‘寒厥症’有七分相似，然病势缓滞，未成蔓延。兄等详述之‘青骨’及‘异臭’，弟处尚未得见。本欲亲赴，奈何去岁冬寒，旧伤复发，腿脚不便，难耐长途跋涉。已着弟子留意本郡，若有确切端倪，定当遣得力门生携案卷前往襄助。” 此信虽婉拒亲至，但承诺关注并可能派弟子，算是不凉不热。

琅琊·陈元化： 正值壮年，擅治杂症，尤通毒理，性情孤傲，常自诩“见微知着”。其信简短冷硬：“‘青骨’之状，闻所未闻。汝等所述‘异臭’，似与《肘后备急方》所载‘腐尸瘴气’有染，然无实据，不敢妄断。琅琊近日亦多时疫，焦头烂额，分身乏术。可派一聪慧弟子，携汝等记录前来，吾观后或有片言相赠。” 这是典型的推脱，只肯“指点”，不肯亲临，更无合作之意。

会稽·王妙手（女）： 家传妇科圣手，兼通温病，心思缜密，尤擅望诊（观病人气色）。其信言辞恳切：“李师、华老前辈钧鉴：拜读疫录，惊骇莫名。‘青骨’之症，阴毒酷烈，前所未见。晚辈处亦有数例高热不退、骨痛如折之患，然未见骨色变异及特殊气味，或为别症？兹事体大，晚辈不敢轻离，恐本地生变。已严令弟子详查记录，一有确凿相似，即刻飞马报颍川。若得空暇，必亲至济世堂拜谒求教。” 态度积极，但以本地疫情为由，暂不能至。

巴郡·李岩（孙仲景师弟）： 孙仲景同门师弟，精于针灸砭石，性情火爆耿直。他倒是回得最快，信纸都透着怒气：“师兄！见信如晤！‘青骨疫’？好邪门的名字！听着就让人骨头缝发凉！你那边的烂摊子还没收拾完，又惹上这要命的玩意儿？老子这边山民闹‘蛊胀’，天天抬着人来找我，走不开！真走不开！等我这边消停点，豁出去也要去颍川帮你砍了这‘青骨’！保重！别先折了！” 兄弟情深，但现实所困，只能遥祝。

临洮·秦无咎： 青年医者，师承隐士，对古籍中记录的奇症异闻兴趣浓厚，行动力强，但经验稍浅。他的信带着兴奋和急切：“诸位前辈在上：晚辈于陇西边陲，亦见零星病例，高热、骨痛、体衰极快，死者骨色微泛青灰，唯异臭不显。正自疑惑，得前辈邀约书，如拨云见日！此症凶险诡谲，非集众智不可破！晚辈已收拾行装，星夜兼程，不日即抵颍川济世堂！愿效犬马之劳！” 这是唯一一个明确表示立刻动身前来的，虽只是年轻后辈，却如暗夜中的一点星火。

华老一封封拆阅，脸色由期待转为阴沉，最后是压抑不住的怒火。“啪！”他将琅琊陈元化那封倨傲的回信狠狠拍在桌上，墨迹未干的竹简跳起老高。

“混账东西！”华老须发戟张，浑浊的老眼此刻精光四射，满是愤懑，“张子敬老迈畏途！陈元化目中无人！王丫头谨慎过头！李岩那莽夫自身难保！都怕了？都躲了？！这‘青骨’是能吃人还是怎地？！说什么杏林同道，济世救人，真遇上了要命的东西，一个个跑得比兔子还快！就一个边陲小娃娃肯来！” 他气得胸膛起伏，指着桌上散落的回信，“看看！这就是我们寄予厚望的回音！指望他们？黄花菜都凉了！”

李衡默默将秦无咎的信件小心收起，轻叹一声，看向窗外阴沉的天色。城中隐约传来的压抑咳嗽声，像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华老哥，息怒。” 他的声音依旧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人心有远近，力有不及，强求不得。秦小友能来，亦是雪中送炭。至少证明，此疫非仅颍川所见。眼下……” 他收回目光，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扫过仓垣、孙仲景，最后落在华老脸上，“外援难期，更须自救！学堂筹建不可停，疫病探究更不能缓！疫鬼，不会等我们请齐了帮手才动手！”

仓垣和孙仲景面色凝重地点点头。失望笼罩着济世堂，但比失望更强烈的，是背水一战的决绝。无人来援，便靠自己在这“风口浪尖”，劈开一条生路！

药庐静室内，药气蒸腾。李衡与华老相对而坐，中间摊开着一卷卷泛黄的医书、几张墨迹未干的新药方，还有几份从不同渠道传来的、记录着零星“寒热蚀骨症”病例的简牍。

李衡的手指，枯瘦却稳定地划过一份记录：“……南阳新野，张氏子，年十六，初起寒热咳喘，用麻黄、桂枝、石膏合方，三剂热退咳缓，众人皆以为愈。然七日后，骨痛骤起，眼窝渐陷，皮下隐现青纹…………未及旬日，呕血而亡。”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沉重，“华老，你看，与我当初在舞阳所见，如出一辙。只是……发作更快，更烈。”

华老枯槁的手指捻着一根银针，针尖在油灯下泛着幽蓝的冷光。他没有看李衡，浑浊的目光死死盯着另一份来自陈留郡的病例记录，眉头拧成一个深深的川字：“不止南阳、陈留……东郡、山阳，甚至司隶校尉部治下，零星皆有上报。虽未成燎原之势，但这‘星火’……已非一地之灾。”他猛地将银针拍在案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枯瘦的脸上肌肉抽动，是压抑不住的惊怒，“更可怖的是，从前那套以‘赤阳’驱邪热、‘阴凝’固本元的方子，用在最近这几例身上……效力大减！如同泥牛入海！”

他猛地抬头，看向李衡，眼中是医者面对未知病魔最深的挫败与不甘：“李衡！这瘟神……它在变！它在学着躲开我们的药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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