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政院的烛火在寅时末第三次结了灯花。
苏晏清的指尖停在最新一页《永昌三年御膳录》上,烛芯爆响,将晚膳九道,未动的朱批映得泛红。
她翻回前月记录,每夜膳单都列着鸽蛋燕窝羹鹿筋熊掌煲等十二道珍馐,撤膳时却总写着进七道,余五未动。
御医脉案叠在旁侧,脾胃虚寒,需温补的批语从春到冬,墨迹都褪成了淡灰。
这哪里是脾胃的病。她将脉案推到一旁,指节叩了叩幼年起居注。
十二本《承乾宫日录》里,太子用膳的记载刻板得像刻刀凿的:卯正三刻进乳饼半盏,午初进粳米粥一盅,酉时进芙蓉鸡片两片——从五岁到登基,竟无一行或。
案角的沙漏漏下最后一粒沙。
苏晏清忽然想起今早皇帝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一把刀。
可此刻她盯着这摞膳档,只觉得那龙椅上的人,更像被刀鞘困住的玉。
一个从未被允许的君王,如何能?她低声自语,袖中那方从内务府旧库翻出的碎绢被攥得发皱——那是阿阮昨日塞给她的,边角还沾着灶灰,上面歪歪扭扭画着块菱形糕点,旁边用蝇头小楷写着糯米枣泥糕·偷。
二更梆子响时,阿阮缩着脖子溜进食政院。
她腕上还系着昨日洒扫时沾的棉絮,见苏晏清立刻跪下来,帕子绞得快破了:苏大人,奴、奴真不是故意藏着这图的......
起来。苏晏清扶她坐进暖阁,递上盏姜茶。
阿阮捧着盏子,指节还在抖:那年冬夜特别冷,奴给太子送手炉,手指头冻得握不住铜环......她忽然吸了吸鼻子,太子见奴哭,就跑去找膳房,偷了半碟枣泥糕塞给奴。
他说甜的能暖手,可那糕凉了,他就揣在袖子里焐着......
后来呢?苏晏清按住她发颤的手背。
后来每月初七,都有小厨童往奴帕子里塞块糕。阿阮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奴舍不得吃,收在妆匣最底下,可前年......她喉间哽了哽,那小厨童被调去冷宫烧灶,冬天井台滑,掉进去......
苏晏清展开油纸,里面是半块焦黑的糕点碎屑。
她捻起一点放进嘴里,焦苦里裹着丝甜,像极了雪地里捂化的糖霜。
这糕不是御膳房的方子。她盯着阿阮画的图样,边缘有深浅不一的焦痕,火没稳过。
阿阮点头:那小厨童说,他怕被尚食局发现,总等主灶歇了才偷着烤。
灶火快灭时添湿柴,火就忽大忽小的......
苏晏清的指尖在图样焦痕处轻轻划过。
三日后的子时,食政院后厨的老灶升起青烟。
她褪下缀玉的官服,系上粗布厨裙,亲自添了把湿柴。
灶火地窜起,又一声暗下去,火星子噼啪撞在砖墙上。
第一炉出炉时,糖霜化得太匀,少了粗粝的甜。
第二炉枣泥磨得太细,没了颗粒感。
她望着第三炉在忽明忽暗的火里翻烤,忽然想起祖父教她做糖蒸酥酪时说的:好味道要带点人味——手忙脚乱的急,提心吊胆的慌,都在火候里。
当焦香混着枣甜飘出锅时,苏晏清揭开木盖。
糕体表面有细密的焦斑,掰开后内里软糯,枣泥里还裹着没磨尽的枣核碎。
她咬下一口,焦苦、甜糯、微涩在舌尖炸开,像极了冬夜里藏在少年袖中的温度。
阿阮。她将糕点用油纸包好,你替我把这个放进东宫书案第三层暗格里,就说是旧人念想
阿阮捧着纸包,眼眶又红了:奴......奴怕被尚宫发现......
你只当是替当年那个冻哭的小宫女,还给太子一口甜。苏晏清拍了拍她手背,剩下的,我来担。
是夜,东宫烛火燃到三更。
赵桓放下朱笔,指节抵着发胀的太阳穴。
案头《膳政司条陈》被翻得卷了边,他盯着政在民口四个字,忽然想起今日早朝时,那个穿湖蓝宫装的女子执勺而立,说天下百姓的滋味,该进帝王的碗里。
暗格里的响动惊得他手一抖。
他掀开暗格,油纸包上还沾着点灶灰。
拆开时,焦香裹着甜意扑进鼻端。
他望着这块与记忆里重叠的糕点,喉结动了动——五岁那年的雪夜突然涌上来:小宫女冻红的眼睛,自己攥着糕跑过长廊时,袖底的温度一点点渗进骨髓。
第一口咬下去,焦苦先漫开,接着是枣泥的甜,混着点没褪尽的柴烟味。
他忽然闭紧眼,喉间像塞了团浸了水的棉絮。
眼泪砸在奏折上,将膳政司三个字晕成模糊的墨团。
陛下。外间传来尚宫周氏的声音,时辰不早,该歇着了。
赵桓慌忙抹了把脸,将半块糕点重新包好。
门帘被风掀起一角,他看见廊下立着道玄色身影——萧决抱着手臂倚在柱上,目光像淬了冰:陛下未召,擅入者,玄镜司按窥君罪论处。
周氏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望着那道玄色身影,又看了眼紧闭的殿门,终究转身离去,裙角扫过积雪发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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