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舟穿雾三日,海天之间只剩一片混沌。
水尽粮绝,船板干裂,连甲板缝隙里的苔藓都已被刮下熬汤。
船员们蜷缩在舱角,面色青灰,嘴唇皲裂,眼神空茫。
梁断帆靠着桅杆,手中仍紧握那坛风引酱,可坛中早已见底,只剩下一层薄薄的褐色余渍。
他舔了舔干裂的唇,苦笑一声:“原来最怕的不是死,是忘了怎么尝味道。”
阿风舌盘坐在灶台旧址前,舌尖麻木如朽木。
他一生靠味辨世,如今却连盐与沙都分不清。
他颤抖着伸出手指,在自己舌根处轻轻一按,只觉一片死寂——三十年未有之事。
老泪无声滑落,滴在膝上破旧的围裙上。
“我……是不是不配再叫‘风舌’了?”他喃喃。
舱内,苏晏清倚壁而坐,双目微阖。
她脸色苍白如纸,呼吸浅细,仿佛随时会随风散去。
可她的识海深处,那口沉入海底多年的铁锅仍在缓缓旋转,锅底嫩芽青翠欲滴,在无形之火中轻轻摇曳。
忽然,心火一震——
咕嘟。
极细微的一声,像是汤沸初起,又似心跳复苏。
她猛然睁眼,目光如电射向船尾晾晒的鱼网。
那是一张用陈年麻绳织就的老网,边缘焦黑,曾被火焰燎过;网上还沾着干涸的鱼鳞、碎壳、海藻残渣,经风吹日晒,已泛出灰白。
“把网收进来。”她声音虚弱,却字字清晰,“用海盐煨三刻。”
众人怔住。一张破网?能煮出什么?
萧决站在船头,黑袍猎猎,眸色深不见底。
他没有问,也没有犹豫,只抬手一挥:“照她说的做。”
亲卫迟疑上前,将鱼网卷起收回,置于铁架之上,撒上海盐,以文火慢焙。
起初无异状,唯有焦味弥漫。
可约莫半刻之后,一丝极淡的甜香,竟从网丝间悄然逸出。
阿风舌猛地抬头,浑浊双眼骤然睁大。
他扑爬过去,鼻尖几乎贴上网面,深深一嗅——
“冬瓜汤……”他浑身剧颤,老泪纵横,“是我娘……在灶前炖的冬瓜汤啊!柴火旺,锅盖跳,她总说‘小火养人,大火伤魂’……”
他跪倒在地,双手抱头,像个孩子般嚎啕起来。
紧接着,梁断帆也闻到了。
他闭上眼,恍惚看见故乡土屋,灶台边母亲端来一碗热粥,轻声唤他乳名。
一名年轻水手突然伏地叩首,哽咽道:“娘……我想回家……”
香气并不浓烈,甚至几不可察,可它钻入肺腑,直抵记忆最柔软处。
那一夜,全船之人皆入梦境——梦中有灶火微明,有炊烟袅袅,有亲人低语,有碗筷轻响。
他们吃着最寻常的饭菜,却哭得像丢了魂。
次日清晨,雾仍未散,但船上的气息变了。
不再是绝望的腐朽,而是某种沉睡已久的生机,在悄然苏醒。
味醒童抱着他的泥锅跑来,小脸通红:“苏姑姑!娘的味道回来了!”他指着锅底——那缕绿芽已延展成细丝,缠住一片碎陶片,竟微微搏动,如同脉搏跳动。
苏晏清接过泥锅,指尖轻抚那搏动之处,心火缓缓探入。
刹那间,识海震动——祖锅残影与那细丝产生共鸣,频率竟与昨夜鱼网焙烧时的“回甘”完全一致!
她终于明白了。
那口沉海铁锅并非死去,而是在以另一种方式活着。
它的“意”未灭,它的“味”不亡。
它将最本质的“回甘”之意,借由人心之诚、风之流转、物之承载,悄然播撒于世间。
海盐吸味,旧网藏香,连孩童手中的泥锅,都能成为道火的容器。
这不是技艺,是共鸣。
是千万人共同的记忆与渴望,让一道即将熄灭的火种,重新找到了燃点。
她望向远方浓雾,心中清明如镜。
原来她一直想错了。
她以为自己在传道,实则是道在寻人。
只要人心未冷,味道就不会真正消失。
这时,光引晴立于船头,白衣飘拂,蒙眼迎风。
她忽然双膝跪地,额头轻触船板,声音清越如钟:
“南风来了,带着火种。”
她手中那块记载毕生所悟《风谱》的石板,悄然裂开一道细纹,一缕微光自缝中渗出,如同血脉流动。
风拂过孤舟,带着咸腥,也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温润。
苏晏清缓缓起身,步履虽虚,脊背却挺得笔直。
她走至舱前,目光扫过饥疲却眼含光亮的众人,最后落在脚边那堆霉变的存粮上——米粒发黑,麦芽**,本该弃之如敝履。
可此刻,她眼中却没有嫌弃,只有沉思。
片刻后,她弯腰拾起一块铁锅残片,边缘锋利,锈迹斑斑,却隐隐透出一丝温润光泽。
她将它轻轻放在掌心,闭目凝神。
心火点燃,祖国微鸣。
她睁开眼,走向那堆霉粮,蹲下身,以残片为引,轻轻划开第一道痕迹。
风在耳边低语,海在脚下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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