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洒落祖灶遗址,灰烬未冷。
苏晏清仍伏在萧决怀中,气息微弱如游丝,唇角却凝着一丝笑意。
她指尖轻轻勾住他衣襟,低语:“萧决……我听见锅开了。”
声音轻得像风掠过枯草,却让萧决浑身一震。
他低头看她,那张素来清冷的脸此刻苍白近乎透明,唇色淡得几乎与雪地无异,可那双闭着的眼睫下,仿佛藏着某种深不见底的安宁。
她的手很轻,却执拗地攀着他袖口的布纹,像是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不为求生,只为确认他还在这里。
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萧决的目光落在祭坛中央那口黑镬上。
那是曾吞噬万千心火、镇压江南七十年烟火人间的“契鼎”。
它通体漆黑,锅身刻满禁制符文,每一道裂痕都曾流淌过被剥夺的味觉与自由。
如今,那些符文尽数崩毁,裂纹如蛛网蔓延,而从缝隙之中,竟缓缓渗出温润水汽,一缕一缕,如同大地吐纳呼吸。
荒谬。
这本该是死物,是废墟中的残骸,是旧秩序的葬棺。
可它在“活”。
就在此时,远处一名老妇颤巍巍走近。
她佝偻着背,手中提一只缺口陶壶,步履蹒跚,每走一步都在泥地上留下湿漉漉的脚印。
她走到锅前,没有跪拜,没有祷告,只是抬起壶,将一勺清水缓缓倒入锅中。
水落无声。
下一瞬——
锅底泛起涟漪,金光自水中荡开,一圈圈扩散,宛如朝阳初照湖心。
水未冒白烟,也不沸腾喧哗,反倒安静得诡异,仿佛不是在加热,而是在苏醒。
老妇望着锅,喃喃道:“闺女,我给你续点水。”
说完,她转身离去,背影融入晨雾,再未回头。
萧决瞳孔微缩。
他一生审案无数,见过尸山血海,听过鬼哭神嚎,却从未有一刻,如现在这般——感到天地正在悄然改写规则。
他低头看向怀中人,声音极轻,近乎呢喃:“你到底做了什么?”
话音未落,眼角余光忽见残坛边缘一道身影伫立不动——是陈灭道。
这位执笔记录七十年沉冤的史官,此刻正展开新竹简,提笔欲书。
墨汁滴落纸面,却在触地刹那“轰”然自燃,化作飞灰四散。
他怔住。
又试一次,结果依旧。墨不成字,落地即焚。
陈灭道猛然抬头,望向天际初升的太阳,
“原来……‘契焚之夜’已不可记。”他低声自语,“因为它不再是过去,而是开端。”
他缓缓放下笔,五指收紧,猛地划破掌心。
鲜血汩汩涌出,顺着手腕流下,在竹简上写下四个大字——
灶火自明。
笔落刹那,整片竹简无火自燃,火焰幽蓝,不灼人,反透出一种温厚暖意。
灰烬腾空而起,随风飘散,竟分作千百缕,朝着七十二城方向疾驰而去,如同万千信鸽归巢,将这一夜真相送往天下人心深处。
与此同时,地宫最深处。
梁烬残魂蜷缩于断裂的龙脉核心之上,胸腔内仅存的一缕心火忽明忽暗,如同风中残烛。
四周黑暗如墨,昔日流转的金线早已断裂,符阵崩塌,灵气枯竭。
他曾坚信自己守护的是天命,是秩序,是万民不得僭越的“道”。
可现在,一切都碎了。
“你们毁了一切……”他喃喃,声音沙哑如锈铁摩擦,“没了味契,谁来统御百味?没了律令,人岂不沦为贪欲之奴?天下将乱,百味失衡,众生自相残杀……这是毁灭,不是救赎……”
他的控诉在空旷地宫回荡,无人回应。
忽然——
一丝香气,自上方极细微的地缝中渗入。
很淡。
是糙米混着野菜的粗香,夹杂柴火烟熏的气息,还有孩童嬉笑时不小心打翻碗筷的声响隐约传来。
某一户人家的晚炊,平平无奇,甚至算不上美味。
可就是这股味道,让他整个人僵住了。
七十年来,他再未闻过如此“未经净化”的饭香。
在他的世界里,食物早已脱离果腹之用,成为仪式、权力、控制的象征。
味道被分级,被规训,被献祭给所谓“至高之味”。
可这一刻,他忽然想起——
小时候,母亲也煮过这样的粥。
锅底会糊一点,她总笑着说:“糊了才香,是人火的味道。”
那时他不懂什么叫“神圣”,只记得饿了就想吃,冷了就想靠近灶台。
那时的饭,是热的,心,也是热的。
而现在……
这缕饭香,穿过了七十年的封锁,越过了崩塌的地脉,堂而皇之地钻进了他的鼻息。
他抬起手,摸向自己的脸。
早已失去感知的皮肤,本不该有任何反应。
可那一瞬,他觉得脸颊湿了。
一滴泪,自干涸多年的眼角滑落,砸进尘埃。
“原来……”他声音颤抖,几近破碎,“人活着,不是为了被统御。”
“是为了能闻见这一口饭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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