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尘落定,晨光斜照在那口新铸的铁锅上,黑黢黢的锅底还沾着炉火燎过的烟痕。
苏晏清站在灶前,袖口挽至小臂,露出一截枯瘦却稳如磐石的手腕。
她执一柄木勺,轻轻搅动着锅中翻滚的米浆,动作缓慢而专注,仿佛不是在煮粥,而是在安抚一段沉睡多年的心事。
小粥童蹲在灶边,一双眼睛亮得像星子,鼻尖几乎要贴进碗里。
“阿奶,这粥怎么这么香啊?比村里过年炖的肉还勾人!”他喃喃道,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苏晏清没答话,只是微微一笑,眼角细纹如风拂湖面般漾开。
她知道,这不是什么秘方奇料,也没有祖传金锅加持——这一锅素心粥,用的是山外最寻常的大米,井水淘洗三遍,文火慢煨两个时辰,不加盐、不点油、不添糖,只靠时间与耐心,把米粒熬出本真的甘甜。
可正是这份“无味”,才最难。
她抬眼望向门外那名素衣男子。
他立于院外十步,身形清瘦,眉宇间藏着万里江山的重量,却又被一缕烟火气悄然软化。
他没有摆驾临幸的威仪,也没有帝王惯有的审视姿态,只是静静站着,像一个误入人间清晨的过客。
良久,他才缓步上前,在小粥童怯生生递来的木凳上坐下。
目光落在苏晏清手上——那曾执掌御膳金匙、指点百官味觉、甚至左右朝局走向的手,如今握着粗木勺,指节泛白,虎口布满老茧,一道旧伤横贯食指,是多年前为护祖父秘方被刀锋所划。
“苏相,”他声音低哑,像是久未开口,“可悔归隐?”
院中一时寂静。风掠过檐角残雪,簌簌落地。
苏晏清依旧低头看着锅。
粥已浓稠,乳白如脂,热气氤氲上升,在她眼前织成一层薄雾。
她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平稳而清晰,不像当年在金殿面对三司会审时那样急促,也不似初入国子监遭百官嘲讽时那般灼烫。
她不答。
只取来一只粗瓷碗,舀起一勺温热的粥,缓缓递出。
皇帝怔住,伸手接过,指尖触到碗壁的刹那,竟微微一颤。
他依民间旧习,轻吹三下,然后抿了一口。
霎时间,喉头一紧。
那一口极淡、极净,毫无雕饰的味道,却像春阳破冰,自舌尖一路暖至肺腑。
他尝过御膳房千金难求的“龙髓羹”,也品过西域进贡的“玉露琼浆”,可从未有一味,能如此直抵人心深处——它不讨好,不谄媚,不炫技,只是诚实地告诉你:活着,就有滋味。
他的眼眶骤然红了。
“朕有天下……不及此一碗。”他说得很轻,却字字如坠石。
苏晏清终于抬头,目光平静如水。
“天下人的饭,不该只由一人尝。”
这话若出自十年前的她,或许带着愤懑与讥讽;可今日说出,却只有一种看尽风云后的澄明。
她不是在指责帝王独断,也不是在标榜清高退隐,而是在陈述一个最朴素的真理:食物的意义,从来不在庙堂之高,而在百姓灶头之间。
就在这时,柴扉轻响。
一道高大身影自院侧走来,肩扛一捆新劈的柴,斧刃尚带松香。
萧决步履沉稳,面容冷峻如霜雪未融,玄镜司惯常穿的墨色官袍已被换作粗布短褐,唯有腰间那柄从不离身的短刃,仍透着肃杀之气。
他没有跪拜,没有行礼,径直走到灶前,将柴投入炉口。
火焰“轰”地跃起,照亮他半边脸庞,光影分明,如同他一生坚守的界限——公义与私情,权谋与真心。
他对皇帝说道,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她不是相公了,是苏娘子。”
一句话,斩断过往。
皇帝望着跳动的火光,久久未语。
终于,他点了点头,声音低得几近呢喃:“是朕来晚了……她早已不在金殿,而在万家灶头。”
风穿过小院,吹动屋檐下晾晒的干艾草,沙沙作响。
铁锅里的粥仍在咕嘟轻沸,香气弥漫不去。
小粥童悄悄蹭到萧决身边,仰头看他:“叔,你也想喝粥吗?”
萧决低头,看了孩子一眼,又看向灶台旁那个身影。
那一刻,他眼中冰雪微裂,终是轻轻“嗯”了一声。
阳光渐渐洒满小院,照在斑驳木匾上,“清粥小铺”四字虽拙朴,却透着一种不可撼动的安稳。
远处山道空寂,唯有鸟鸣回荡林间。
然而谁也没有注意到,村口暗影处,一道身影悄然伫立良久,手中紧攥着一方黄绢,指节发白,似在挣扎某种难以启齿的使命。
梁封相令立于村口,身影被渐沉的暮色吞去大半。
他手中那方黄绢在风中微微颤动,像一片枯叶悬于断枝,随时会飘落尘埃。
他望着小院方向——炊烟袅袅,粥香未散,木勺轻碰瓷碗的声音隐约可闻,仿佛世间最安稳的节拍。
他喉头滚动了一下,终于迈步上前。
脚步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片刻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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