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前的风穿过残破窗棂,吹得帷帐轻颤。
屋内烛火将尽,余烬如星点般闪烁,映在萧决布满血丝的瞳孔里,像一场尚未熄灭的火。
他猛地睁眼,呼吸粗重,额角冷汗涔涔而下。
梦中画面仍烙在脑海——父亲被铁链贯穿肩胛拖入地牢,母亲抱着襁褓跪地哀求,幼弟被人拎起脚踝撞向石柱,脑浆迸裂;而他自己,被按在铜盆前,被迫饮下那碗滚烫腥秽的“祭酒”。
他的手骤然攥紧被褥,指节泛白,喉间涌上一股血腥味。
“我父查‘黑镬门’,发现先帝以人油炼‘长生膏’,供贵人延寿。”他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挤出,“他上报当日,全家被屠,唯我活下来——因为我要喝‘祭酒’。”
话音落下,他缓缓转头,目光落在床边的人身上。
苏晏清坐在那里,身形单薄,脸色苍白如纸,唇角裂开一道细痕,血丝蜿蜒至下颌,已干涸成暗红。
她闭着眼,似是强撑着最后一分清明才未倒下。
一缕发滑落颊边,遮不住她眉心深锁的疲惫。
萧决心头猛然一震。
他倏然伸手,一把扣住她的手腕。
脉搏微弱,却仍在跳动,像是雪夜里不肯熄灭的一豆灯火。
“这血……是你替我尝的?”他问,嗓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没有回应。她只是轻轻摇头,动作细微得近乎幻觉,却又坚定无比。
就在此时,阴影深处传来脚步声。
阿代痛自黑暗中走出,一身灰袍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手中捧着一卷泛黄古册,封面三个朱砂小字:《承痛录》。
他站在祭坛边缘,目光沉静如井水。
“炊火阁古训有言:‘味可传,痛可代。’”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有人天生心脉通灵,能纳他人之苦为己受。此谓‘代痛者’。每承一次,便需于梦中重历其痛,夜夜不得安眠,终将舌失五味,心碎神散。”
他抬起手,指向苏晏清。
“你已承‘初代’。若再三为之,魂将不全,命不久矣。”
室内一片死寂。
萧决的手微微发抖。
他望着她唇上的血,忽然想起昨夜那碗汤——无香、无烟、却沉重得如同埋葬了整座王朝的秘密。
原来不是药,也不是术,而是她用自己的心,替他咽下了那些无法言说的痛。
“为何?”他低声问。
她终于睁开眼,目光平静如湖。
“因为你该恨,该记得,该活着去清算。”她顿了顿,声音极轻,“而不是变成另一个被遗忘的祭品。”
窗外天光渐亮,第一缕晨曦刺破云层,照在金锅之上。
锅底“百味归一”四字隐约浮现,仿佛被某种无形之力唤醒。
突然,门外传来急促脚步,苦心翁手持火把冲入,须发凌乱,眼中含泪。
“毁了它!这邪坛害了多少人?!”他怒吼着扑向祭坛,火把高举,“苏家祖父疯了,你也想步他后尘吗?!”
可还未靠近,一个瘦小身影挡在他面前。
是那个从边关来的灶童,年不过十岁,手里紧紧提着一盏青铜小灯,灯焰摇曳,在墙上投出巨大的影子。
“阿娘说,灯照的是心,不是火。”孩子仰头看着老医,声音稚嫩却不容置疑。
苦心翁一怔,火焰映在他脸上,忽明忽暗。
就在那一瞬,他的目光无意扫过坛中残酒——酒面平静如镜,竟映出了他年轻时的模样:跪在苏家厨房外,怀中抱着奄奄一息的幼儿,满脸涕泪,苦苦哀求苏老爷子救他儿子一命。
而如今,那孩子早已长大成人,做了太医院副使,却从不知当年救命恩人是如何含冤而死。
更不知,父亲曾袖手旁观,任其覆灭。
老医的手剧烈颤抖起来,火把“哐当”落地。
他双膝一软,跪倒在坛前,老泪纵横。
“我也是帮凶……”他哽咽着,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当年若我说一句公道话,苏家何至于……何至于……”
哭声在空荡的屋内回荡,像是迟到二十年的忏悔。
苏晏清静静看着这一切,没有言语。
她慢慢抬手,从袖中取出一页残旧纸片,边缘焦黑,似经火焚,上面仅存寥寥数行字迹,墨色斑驳。
那是《素心粥记》的残页。
她凝视良久,指尖轻抚那几行未完之语,仿佛触摸到了某个被刻意抹去的真相。
然后,她咬破指尖,鲜血滴落纸上,沿着残缺笔画缓缓延伸——
墨与血交融,无声书写。
烛火熄灭的刹那,灰烬腾起如蝶,在晨光中盘旋飞舞,似有灵性般朝着七十二城的方向飘散。
那一页《素心粥记》残篇已化作轻烟,唯有最后几行血书在焚毁前灼目一瞬——“癸未年前,黑镬门以人膏为膳,供贵人延寿,玄镜司都督萧烈查案被灭门,其子饮‘心肝祭酒’以证忠。”字字如刃,割开了尘封二十载的皇室暗疮。
陈归笔立于窗畔,手中无笔无纸,却将那血书一字不落地刻入心底。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