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日的晨光终于破云而出,洒在太庙青石阶上,如薄金铺地。
然而苏晏清并未如众人所预期般登台主礼,只遣小传卷一人捧着那只历经七日熬煮、通体泛出青铜幽光的金锅,立于鼎前。
孩童瘦弱的身影映在巨鼎阴影之下,仿佛随时会被吞噬,可她站得极稳,指尖仍贴着滚烫的锅壁,像在倾听某种只有她能听见的低语。
百官屏息。连风都静了。
忽而,那盲童启唇——
“天食其元,地养其根,人承其味,礼成其道……”
声音稚嫩,却不带一丝迟疑,宛如自远古传下的祭祷。
第一句落,金鼎中原本将熄未熄的余火猛然一跳,一缕奇异的香气腾起,清甜中带着谷物初熟的暖香,正是第一日城南贫户所献的糙米粥味。
众人愕然。
第二句:“贵者不独珍馐,贱者亦有甘醴。”
又一道香气升腾——酸腐豆汁混合着焦葱花的烟火气,是北巷乞儿赖以活命的残羹冷炙之味。
第三句、第四句……每诵一句,《膳典》序文便如天授般流淌而出,而鼎中便应声腾起一缕对应的气味,七日来千种民食之味,竟无一错漏,一一呼应,仿佛这口金鼎早已将人间百味尽数吞纳,此刻正随童声唤醒魂魄。
“这……不可能!”一位礼部侍郎失声,“此童目不能视,字未曾识,如何背得《膳典》全文?”
陈正录却已跪倒在地,老泪纵横:“她不是在背书……她是在尝书!味入骨髓,心窍自开。文字对她而言不过是桎梏,而味道才是真言!”
全场死寂。
唯有小传卷继续吟唱,她的手指在金锅表面缓缓移动,像是抚摸记忆的纹路。
那锅底积存的灰烬深处,隐隐浮现细密裂痕,如同干涸河床,又似龟甲占纹。
原来七日七夜,不只是烹食,更是一场以火为笔、以味为墨的书写。
就在这时,老鼎判颤巍巍上前,枯手探入太庙灶台最隐秘的夹层——“先帝遗灶”密格。
他取出一卷泛黄绢书,边角已被虫蛀,封口处压着一枚暗红色蜡印,形状奇特,如舌形微曲。
他展开诏书,声音抖得几乎不成调:
“后世若有能集民味、正食道者,无论出身,皆可入阁拜相,代朕尝天下之苦。”
百官哗然。
“此乃先帝亲笔密诏!”老鼎判泣不成声,“当年先帝目睹饥岁易子而食,彻夜难眠,遂立此誓:若有一人能让百姓之味重回庙堂,便是天命所归之人。诏成之日,他以舌尖烙火,按下‘味渡’私玺……此印从不示人,唯藏于灶底。”
他将诏书高举,转向金鼎。
只见鼎内焦黑锅底,一道烧灼痕迹赫然显现,与那“味渡”玺印轮廓完全吻合,分毫不差。
“先帝等的,从来不是循规蹈矩的礼全之人。”老鼎判仰天长叹,“而是……心通之人啊。”
话音未落,严礼翁忽然解下腰间官带,动作决绝。
玉佩坠地,发出清脆碎响。
他捧出一部紫檀函装的典籍——《大礼食制》正本,那是礼部至高法典,世代奉为圭臬。
“三百条‘等差之味’,禁庶民之食登宗庙,谓之‘乱礼’。”他声音沙哑,“可今日我才明白,真正乱礼的,是我们这些忘了饥饿滋味的人。”
他双手托书,一步步走向金鼎,将其投入烈焰。
火舌吞没书页,众人原以为不过化作灰烬,却不料火焰骤变金红,书页非但不焚,反浮现出层层金纹——每一行禁令旁,竟自动显现出被禁止的民间食物名称:西南山民的蕨粉饼、黄河灾民的榆钱团、戍边将士的冻馍屑……
如同血书补遗,字字泣诉。
“原来……它们一直都在。”有人喃喃,“只是我们不愿看见。”
苏晏清始终静立一旁,未发一言。
她望着那翻腾的火焰,眼中映着火光,也映着过往——祖父被押出宫门那夜,也是这样的火色;母亲抱着她躲在柴房,啃着发霉的米饼,说“清儿,记住这个味道,它是活着的证据”。
如今,这味道终于回到了它该回的地方。
风起,卷动残烟,香气凝而不散,在空中盘旋成奇异的纹路,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手正在书写新的历史。
而太庙之外,御辇已在宫道尽头悄然停驻。
明黄帘幕低垂,无人知内中帝王是否已睁开眼。
但那一缕自太庙飘出的香气,正悄然钻入鼻端——温润、朴素、带着久违的甜意。
像是小时候,奶娘蹲在炉前,守着那碗永远不会溢出的小米粥。
皇帝的御辇缓缓停在太庙前,明黄帘幕轻掀一线,却无人窥见其面容。
风自北来,携着金鼎中那缕奇异香气,穿廊过殿,直入辇中。
那味道不浓烈、不张扬,只如春水初融,温润地渗进骨髓——是小米熬至将沸未沸时的微甜,是炉火舔舐锅底的焦香,是奶娘粗糙手掌捧来的粗瓷碗沿上,那一圈经年未洗的油痕所沉淀出的人间暖意。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