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穿堂,吹不散案上两卷竹简的沉重。
苏晏清独坐味枢台内室,烛火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如一柄收刃未归鞘的刀。
她面前并列摆着两部典籍——左为《共炊食单》,右为《味律铁则》。
前者是历代御厨奉旨编纂的官方菜谱,后者则是由礼部与刑司共同核定、用以规训“饮食之序”的律法条文,明令何味可献、何香禁入宫闱,违者以“乱政”论处。
她的指尖缓缓抚过《味律铁则》最后一行朱批:“凡以异味动君心者,视为蛊惑,斩。”
唇角忽然扬起一丝冷意。
“动君心者死?”她低声自语,眸光如淬火之刃,“那先帝因一碗糖油饼展颜开怀,三日免赋、赦囚百人,这算不算‘心为味移’?若算,谁来治他的罪?”
她提笔蘸墨,在纸上写下一行小字:所谓律法,不过是胜者写的菜谱。
窗外更深露重,她却毫无倦意。
祖父那句“规矩本就是人烧出来的”,在她心头反复灼烧。
她原以为此言只是对权贵虚伪的讥讽,如今才懂,那是嘱托,是火种,是要她亲手打碎那套用“正统”二字压了苏家三代的枷锁。
天未亮,她便召来陈膳判。
这位执掌味律多年的官员步入时脚步迟疑。
昨夜金镬升焰、灶魂显化之事已传遍六部,有人说是天罚,有人说是妖术,而他亲眼所见那道火影翻铲断火的威仪,心中早已动摇。
苏晏清并未提及翻案,也未斥责旧制,只淡淡问了一句:“陈大人,倘若今日有臣子,以‘情动君心’为由谋逆,依律当如何?”
陈膳判怔了怔:“按《律疏·悖逆篇》,惑主心志者,斩。”
“好。”她点头,“那么,先帝十三年冬,曾因御膳房进献一道糖油饼,龙颜大悦,当场赦免江南税银三十万两,并释放死囚七人。此事载于起居注,可有其事?”
“确……有。”
“那一勺甜腻之物,是否牵动圣心,以致朝令更改、国策动摇?”
陈膳判额头渗出细汗:“这……此乃君恩浩荡,非……非可比类。”
“为何不可比?”她目光骤然锐利,“若‘动君心’即为罪,那君心本身岂非最不稳之物?若连天子也会因一味而改诏,你们立下的味律,又凭什么自称铁则?”
陈膳判张口欲言,终是颓然垂首,喉结滚动,冷汗顺着鬓角滑落。
苏晏清不再逼问。
她起身走向金镬,取出一支特制火篆,在滚烫的镬壁上一笔一划刻下五问——
一问:谁定何为为乱?
二问:谁禁何香为祸?
三问:君心可测,灶火何罪?
四问:百姓灶明,天意在谁?
五问:若未能养民,何须惧其治国?
每刻一问,火焰便随文字腾起一尺,仿佛天地共鸣。
末了,她唤来赎灶卫,命他们持简巡街,三十六州驿站同步传抄,不得延误。
消息如野火燎原。
清晨不过刚过,朝中已炸开了锅。
御史台联名上奏,斥其“以下犯上,动摇国本”;礼部尚书怒摔茶盏,称“妇人妄议朝纲,该当幽闭”;更有保守派老臣拍案而起,直言应以“妖言惑众”治罪。
然而民间却悄然掀起波澜。
市井书肆已有抄本流传,年轻学子聚于茶楼争辩:“苏博士所问,哪一句不是直指根本?”有人甚至作诗曰:“五问焚金镬,一炬照尘寰。”
宫中,皇帝连召三名老阁臣密议至三更。
烛影摇红间,几份拟好的诏书草稿悄然流出——皆指向拘审苏晏清,罪名赫然是“以异术惑众,图谋不轨”。
消息传入玄镜司时,萧决正在擦拭他的佩刀。
他面无表情地听完探报,只说了一个字:“记。”
随即,他转身走入暗堂,启动“火引阵”——百名玄镜密探分散城中各坊,每人含一口灶灰,一旦苏晏清被捕入狱,便同时点燃藏于街巷灶砖下的引信,制造“天火围城”之象,逼朝廷正视民心所向。
与此同时,他遣心腹潜入太医院,悄然替换药柜中一味“夜昙香”残粉。
不出所料,次日御医惊呼:陛下近日心悸频发,脉象滞涩,乃“情郁于喉,气不得舒”,需“至情之味”疏导,方能平复龙体。
宫闱内外,风云暗涌。
而这一切,苏晏清尚不知晓。
她坐在灯下,手中摩挲着那块从祖父遗物中取出的焦黑陶片,边缘崩裂,触手粗糙。
她闭目凝神,仿佛还能听见那一声穿越岁月的低语:
“别怕他们用规矩压你……”
突然,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她睁眼望去,只见偏门帘幕微动,一道佝偻的身影缓缓走入月光之下。
那人双手捧着一只乌木匣子,布满皱纹的手微微颤抖,眼中似有千言万语,却只低声开口:
“苏姑娘……这是……您祖父最后一道‘御膳’的残渣。”老守诏的身影在月光下显得单薄而佝偻,像是被岁月压弯的枯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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