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未破,炊火阁内烛影摇红。
苏晏清伏案已整夜。
案上摊开的不止是《炊政手札》,还有数十张百姓居所图、墨料样本与食盒残片。
她指尖轻点槐荫巷布防图,目光如刃,划过每一户人家的位置——十三人,无一例外,皆住城南;家中陈设不同,贫富各异,却都曾在门楣张贴过那幅“万民宴”白布横幅。
她闭目,舌尖剧痛再度袭来,像有细针在骨缝间穿刺。
这不是错觉,是她的“心觉”在回应毒性残留的波动。
自从感觉尽失,痛便成了她感知世界的唯一通路。
每一次灼烧般的刺痛,都是身体对真相的低语。
脑海中,一幅无形的“滋味图谱”缓缓铺展。
那是她多年研习饮食与人性所凝成的直觉体系——人心有味,居所有气,物染其主。
此刻,图谱中一点接一点亮起微光,凡曾接触伪墨者,命宫位泛起腐甜涟漪,如蜜中生蛆,甜得发馊,甜得令人作呕。
她猛然睁眼。
“他们不是要毁我。”她低声自语,声音冷静得近乎冷酷,“是要让‘信’本身变成毒。”
若只是陷害她一人,大可散布谣言、伪造证据。
可对方偏要用她的名字立誓,用她的脸入梦,用她亲手送出去的食物作为恐惧的媒介——目的早已超出个人恩怨。
他们在动摇一种信念:你所相信的温暖,可能是阴谋;你所依赖的善意,或许正是毒药。
这才是最狠的一刀:让人不敢再信。
窗外雪落无声,炉火将熄未熄。
苏晏清提笔蘸墨,写下新令:“重制刻模,加‘痛钩’。”
不多时,小刻工被召至阁中,双手冻得通红,却稳稳捧着一套新雕模具。
他是老匠之子,手艺精绝,尤擅微雕阴文,连半粒米上都能刻出九曲回廊。
“在这九字末尾。”苏晏清指向“此食无毒,苏晏清亲尝”,指尖落在最后一个“尝”字的收笔处,“加一道钩,回锋如针尖,深不过三丝。只有心觉敏锐者,触之才有刺痛感。”
小刻工怔了怔:“大人……这钩有何用?”
“它是印记,也是试炼。”她淡淡道,“真信不怕验,假义藏不住。凡无钩者,皆为伪作。”
他又低头细看,忽然倒吸一口凉气——那钩形竟隐隐构成一只闭合的眼睛轮廓,似在暗中凝视。
与此同时,阿粟挎着铜尺出门。
尺面涂了一层极薄的“雪底红梅”粉,乃苏晏清特制——遇伪墨则焦,见真味则润。
她穿行街巷,不动声色地轻抚各家门框、食盒、布幡。
起初无人察觉,直到她在一家粥铺前驻足,铜尺掠过门帘系带,尺面倏然浮现一道焦痕。
她不动声色记下地址。
三日后,风势转急。
一名妇人冲至炊火阁前,披头散发,哭嚎不止:“苏晏清!你昨夜带兵屠我全村!血流成河,孩童惨叫!你说要施粥济民,原来是为了养肥了再杀!”
人群哗然。
阿粟迎上前,取出铜尺,在妇人手中伪盒底部轻轻一拭。
刹那间,尺面梅花褪色,现出一圈焦黑裂纹。
“无钩。”她朗声道,“且涂墨含‘梦香’残毒,非官制。”
话音未落,围观百姓已有数十人掏出自家食盒互查。
有人发现盒底字迹虽同,却无那细微回钩;有人拿铜尺一试,尺面立刻冒烟焦灼。
消息如雪崩般蔓延。
一夜之间,四百七十三份伪盒浮出水面,来源集中于城南一处隐秘作坊。
萧决亲自带队突袭,当场擒获十余名工匠,搜出大量伪制布幡、墨锭与空盒,更有账册记载分发路线与目标区域——全是灾后赈济重灾区。
而幕后掌事者,竟是梁守义旧日心腹。
消息传回炊火阁时,梁守义正独坐灶前。
铁锅烧得通红,油面翻腾如沸狱。
他望着灶火,眼神空茫,仿佛看见了多年前那个雪夜——他也曾跪在御膳房外,看着苏家满门被押走,听着祖父嘶吼:“我没有改诏!我只是按例呈膳!”
他曾不信苏晏清能重建炊火阁,更不信一碗粥能暖人心。
可当百姓开始自发查验、焚烧伪物,当他听见孩童背诵《信义验则》第三条:“认钩不认字,见黑即焚盒”,他忽然觉得,自己像是被整个世界反噬的残渣。
脚步声传来。
他没有回头,只将手缓缓伸入滚油之中。
皮肉焦裂之声噼啪作响,浓烟升腾,他仰头大笑,嘶声如裂:“我试的不是毒,是你们的良心!”(续)
油锅仍在嘶鸣,火焰舔舐着铁釜底沿,映得梁守义半边脸猩红如血。
他的手被层层裹上浸过药汁的素布,焦皮剥落处渗出暗黄脓水,可他仿佛无知无觉,只是死死盯着手中那方食盒——漆面温润,九字刻痕清晰,“此食无毒,苏晏清亲尝”,末尾那一道细若毫发的回钩,在烛光下泛着冷铁般的微芒。
苏晏清立于灶前,身影被火光拉得很长,投在墙上如同执秤判罪的司衡之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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