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庙前,雪后初霁,天光如洗。
青石阶上残雪未消,映着初升的日色,泛出冷冽的银白。
黑铁铸就的“心锁灶”矗立中央,形如囚笼,四柱刻满禁咒铭文,每一笔都似在诉说一段被掩埋的腥风血雨。
百官列于两侧,屏息凝神,无人敢语。
这场封味仪式,不只是对一剂毒方的终结,更是对三代王朝隐痛的一次清算。
苏晏清立于灶前,素衣无纹,发髻仅以一根玉簪固定,身形纤细却挺直如松。
她手中握着一把铜勺,是祖父传下的旧物,历经百年烟火,早已磨出温润包浆。
此刻,这把勺子承载的,不只是火候与技艺,更是一段沉冤与救赎。
她轻轻掀开陶罐盖,从中取出一片泛黄残谱——“九转回魂引”。
纸页边缘焦黑,显然是从当年御膳房大火中抢出的唯一遗存。
她将残谱投入灶心,随即倾入清水,放入药材。
火焰自灶底燃起,幽蓝无声,仿佛吞噬言语的兽口。
第一转火候起,药香初溢。
可那香气尚未散开,便被灶壁嵌入的“无香土”尽数吸附。
此土产自北境死海之底,专克奇香异气,连梦中滋味亦能抹去。
百官只见苏晏清唇齿微动,似在默念什么,却闻不到半分气味,只觉心头莫名一紧,似有悲意悄然渗入。
第二转,火势渐猛。
她闭目,指尖轻扣铜勺,在空中虚划七道弧线。
刹那间,七道虚影浮现于众人意识深处——那是七位曾沦为“味奴”的幸存者,他们在暗狱中被迫试毒,日日吞咽“赤心散”,最终舌苔尽腐,神志溃散。
有人梦见母亲熬的米粥,醒来却发现口中全是铁锈味;有人临终前哭喊“我想吃甜的”,却再不知甜为何物。
苏晏清将这些记忆、情绪、痛楚一一纳入己心,化为炉火之引。
她的额角渗出细汗,呼吸渐重,可神情依旧平静,像一座不动山岳,承载着千人之苦。
第三转,火焚至极。
药汤沸腾,黑气蒸腾,却被牢牢锁在灶内。
忽然,一滴墨汁般的液体自锅中凝出,悬浮半空,宛如活物。
它蠕动着,散发出令人作呕的甜腥,仿佛凝聚了所有被扭曲的**与执念——这便是“初始赤心散”的本源之毒。
她举起锁心瓮,张口轻吹,那黑液缓缓坠入罐中。
铜盖合拢,火漆倾注,封口瞬间结出冰裂纹路,如同命运终于画下句点。
就在此时,山道尽头传来木杖叩地之声。
一位老僧踏雪而来,掌心托着一团不灭之火,火焰呈琥珀色,跳跃间竟有低语呢喃,似无数亡魂在吟唱。
他是味灯僧,九味盟最后的守灯人。
“此火传承三百载,燃于人心,不灭于世。”他声音沙哑,“你封味脉,断我宗祀,今日,我要取回‘味火’!”
话音未落,玄镜司铁卫已列阵成墙,刀锋出鞘,寒光凛冽。
萧决自人群后缓步而出,玄袍猎猎,眸光如刃。
“此火已焚三代,烹百姓为羹,炼忠良作料。”他声冷如霜,“今日,该熄了。”
味灯僧怒目圆睁,掌心火焰暴涨,欲冲阵而入。
苏晏清却抬手制止。
她走向老僧,目光平和:“你们守的不是火,是痛。每一代掌火者,都是尝过最深之苦的人。可正因为如此,才更要明白——有些火,不该永燃。”
她顿了顿,声音轻却坚定:“今日我封的,不是一味,是一轮回。从此世间不再有‘赤心散’,也不再需要以痛继痛的传承。”
味灯僧浑身剧震,掌心火焰微微摇曳,终归黯淡。
她转身,将锁心瓮交予小封坛。
那少年跪接,双手颤抖,却眼神坚毅。
他捧罐步入太庙地窖,身后石门轰然闭合。
片刻后,地底传来火种熄灭的轻响,像是某段历史,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仪式毕。
苏晏清当众取出一枚蜜饯,放入口中。
她咀嚼缓慢,神色如常,甚至微微一笑:“甜。”
百官动容,纷纷称颂:“苏卿大义断肠,实乃国之脊梁!”
唯有萧决站在阶下阴影里,眸光沉沉。
他知道她尝不出甜。
他曾深夜巡查膳政司,见她案头压着一张字条,墨迹新旧交错,写着:“试甜十七种,槐花蜜、桂花露、冰糖藕、梨膏……皆如嚼蜡。”那是她一次次试图唤醒味觉的记录,也是她从未言过的牺牲。
当夜,更鼓三响。
膳政司值房烛火未熄。门轴轻响,一人踏雪而入。
萧决手中捧着一只瓷罐,封口完好,标签斑驳,上书两个小字:“旧蜜”。
他走到她面前,不语,只舀起一勺金黄浓蜜,递至她唇边。
苏晏清怔住。
“我替你记甜。”他说。
她未避,任那蜜落入口中。舌尖毫无知觉,可泪水却猝不及防滑落。
他望着她,声音低得几乎融进夜风:“你封了毒,也封了自己。从今起,我的嘴,是你的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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