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里的空地上,黑压压地站满了人。
风吹过,带着一股泥土的腥味和压抑的沉默。
同泽会的三百多号成员,全都聚集于此。
他们看着高台上站着的李峥,眼神里混杂着敬畏、困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
昨夜的思想启蒙,像一颗石头砸进水里,虽然掀起了波澜,但水底的淤泥,依旧厚重。
李峥的目光扫过下方一张张麻木或躁动的脸。
“弟兄们!”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全场。
“今天,把大家叫过来,只为一件事。”
“诉苦!”
“把你们这辈子受过的罪,遭过的难,心里憋着的委屈,都给我大声说出来!”
“今天这里,没有头领,也没有小兵,只有一群受够了苦日子的穷苦兄弟!”
“谁都可以上台!谁都可以说!”
话音落下,山谷里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诉苦?
说什么?
跟谁说?
说了……有用吗?
几百年来,他们早就习惯了把苦难咽进肚子里,用沉默来对抗这个吃人的世道。
让他们当众揭开自己的伤疤,比让他们上阵杀敌还要难。
人群中,一阵轻微的骚动。
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神躲闪,脚步下意识地向后挪动。
高台,仿佛成了一座审判台。
铁牛站在台下,急得额头冒汗。
他想带头上去,可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除了会喊打喊杀,根本不知道怎么说那些憋在心里的苦。
气氛,尴尬到了冰点。
王疤瘌那伙人,更是缩在人群后面,脸上带着一丝看好戏的嘲讽。
看吧,这套虚的,根本行不通。
李峥没有催促,也没有发怒。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这群被苦难压弯了脊梁,连呐喊都忘了的灵魂。
他缓缓走下高台,穿过沉默的人群。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为他让开一条路。
他最终停在了一个角落里,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面前。
孙伯。
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农,也是在攻打坞堡时,第一个扛着梯子冲上去的人。
他的两个儿子,一个饿死,一个被张家的护院活活打死。
“孙大伯。”
李峥的声音很轻,他没有用命令的口吻,而是像一个晚辈,搀扶住了老人的胳膊。
“您老,愿意跟大家伙说说吗?”
孙伯浑浊的双眼猛地一颤,他看着李峥,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李峥没有再多说,只是搀扶着他,一步一步,重新走回了高台。
这个动作,像一个无声的命令。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这个颤颤巍巍、仿佛随时会被风吹倒的老人身上。
孙伯站在高台上,看着下方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他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他想跪下,却被李峥死死扶住。
“大伯,站着说!”
“咱们穷苦人,以后就得站着活!”
这句话,像一道电流,击中了孙伯。
他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涌出泪水。
那泪水,像是积攒了一辈子的黄连水,又苦又涩。
“俺……俺叫孙有福……”
他的声音,沙哑得像破锣,在寂静的山谷里回荡。
“俺爹给俺起这个名,是盼着俺有福气……可俺这辈子,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
他抬起袖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泪和鼻涕。
“俺家祖祖辈辈,都是给张家种地的佃户……”
“俺爹累死在地里的时候,才四十出头……俺从会走路起,就跟着他下地,那地里的土,比俺家的锅台都亲……”
人群中,许多老农感同身受,默默地低下了头。
“可到头来呢?一年到头,打下来的粮食,八成都要交上去!剩下的,连米糠都掺着,也填不饱肚子!”
“俺的大儿子,就是这么饿死的……才八岁啊……临死前,就想吃个白面馍馍……俺没本事啊!俺上哪给他弄啊!”
孙伯说到这里,再也控制不住,捶着自己的胸口,发出了野兽般的呜咽。
台下,一片死寂。
只有压抑的、粗重的喘息声。
“后来……俺的小儿子,长大了,有把子力气……他不服气!”
孙伯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血和泪的恨意!
“就因为他多问了一句,‘为什么租子年年涨’,就被张扒皮的狗腿子,堵在村口,活活打断了腿!”
“俺去求啊!俺跪在坞堡门口,磕头啊!磕得满脸是血!”
“可他们……他们就看着!笑着看!”
“俺眼睁睁看着俺的娃,在俺怀里……一点点变凉……他才十六啊!!”
“哇——”
一声凄厉的哭嚎,从孙伯的喉咙里迸发出来,撕裂了山谷的宁静!
他再也站不住,瘫倒在地,像一头绝望的老狼,捶打着地面,放声大哭!
“俺的儿啊!!”
“我的老天爷啊!你不开眼啊!!”
这一刻,再坚硬的心肠,也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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