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府正内室东侧,三间耳房如众星捧月般依附在主宅旁,朱红的廊柱撑起雕梁画栋的回廊,精巧的雕花窗棂上糊着透光性极佳的云母纸。午后的阳光穿透云母纸,在铺设平整的青砖地面上投下细碎而迷离的光斑,如同洒落一地的碎金。居中的耳房布置得相对清雅,一张宽大的紫檀木长案占据中央,案上一尊素雅的青瓷美人瓶内,斜插着两枝含苞待放的红梅,冷冽的幽香若有若无地弥漫。而靠右的那一间,则极尽奢华之能事。
一进门,目光便被一座顶天立地的紫檀木多宝阁所攫取。阁上错落有致地陈设着珍玩:官窑烧制的青花缠枝莲纹梅瓶,釉色莹润,青花发色沉稳;玛瑙雕琢的笔洗,红白纹理天然成趣,宛若流云;前朝某位以仕女画闻名于世的大师真迹《仕女游春图》悬于正中,画中女子神态娴雅,衣袂飘飘,价值连城;更别提那些散落其间的玉山子、珐琅小件,每一件都透着岁月的沉淀与金钱的气息。脚下踩着的,是厚厚的波斯地毯,繁复的异域花纹色彩浓烈,绒毛柔软得如同踏在云端,行走其上,悄无声息,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喧嚣。
此刻,李府的当家主母——马夫人,正慵懒地斜倚在靠右耳房那张铺着大红牡丹椅搭的紫檀木靠背椅上。那椅搭是苏州顶尖绣娘耗费整整三个月心血绣成,金线勾勒的牡丹花瓣饱满欲滴,丝线在透过窗棂的光线下流转着低调奢华的暗金光泽。她头戴的金丝八宝攒珠髻,每一颗镶嵌其上的珍珠都经过精挑细选,圆润无瑕,大小如一,在鬓边垂落的珠串随着她细微的呼吸轻轻摇曳,折射出温润的光晕。一支朝阳丹凤镂金珠钗斜插在乌发间,金凤展翅,尾羽以细如米粒的红宝石点缀,在她偶尔转首时,便如点点星火在发间流转跳跃。颈间佩戴的赤金盘螭蓝宝石璎珞圈更是夺目,金链纤细却坚韧无比,盘绕的螭龙鳞爪錾刻得纤毫毕现,充满力量感,中央那颗硕大的椭圆形蓝宝石,纯净如高原湖泊,在她白皙的颈间映出一片深邃而清冷的碧色,更衬得肌肤胜雪。
她的衣着更是华贵逼人。上身是一件缕金百鸟戏花大红绸缎窄褃罗衣,衣料用的是江南织造局专供皇家的云锦,触手生温,光华内蕴。金线盘绣的百鸟形态各异,或振翅欲飞,或低头啄食,或引颈鸣唱,在灿烂的阳光下,那金线仿佛活了过来,百鸟似要挣脱衣料的束缚,翩然起舞。外罩一件五彩刻丝雪白银貂褂,银貂皮毛根根分明,光泽如缎,柔软蓬松得如同一团初雪,领口和袖口滚着一圈鲜艳夺目的孔雀蓝妆花缎,抬手间便露出袖口内里精致的暗纹云饰。下身着一条翡翠细花绮罗裙,裙摆曳地,行走时如碧波荡漾,裙裾边缘用同色丝线绣着繁复的缠枝莲纹,莲叶舒展,莲花半开,随着步履轻轻摆动。裙裾扫过厚厚的地毯,带起一阵幽微而持久的香气——那是用上等紫檀木屑、名贵龙脑、麝香精心调和的“凝神香”,清雅馥郁,寻常富贵人家便是闻一闻都难得,在此处却只是日常熏染。
马夫人微眯着一双丹凤眼,眼角天然微微上挑,此刻带着几分慵懒的妩媚。两道精心描画的柳叶眉,用的是价比黄金的螺子黛,眉峰处弯出恰到好处的弧度,衬得那双半阖的眼眸愈发勾魂摄魄。虽年过三十,但得益于常年用珍珠粉混合花露敷面,以及不间断地饮用燕窝、雪莲、阿胶炖煮的滋补汤羹,她的肌肤依旧保持着少女般的饱满白皙,光滑紧致,不见一丝细纹。只是这张保养得宜的漂亮粉面上,此刻却笼着一层薄薄的寒霜,漂亮的眉头微蹙,粉嫩的嘴唇紧抿,显露出一丝毫不掩饰的嫌恶,仿佛空气中飘散的不是名贵的熏香,而是什么令人作呕的气味。
耳房里侍立着七八个丫鬟,皆穿着统一的青绿色比甲,梳着规矩的双丫髻,发间只簪着素净的银簪。她们如同泥塑木雕般屏息凝神,不敢有丝毫逾矩。靠门边的两个丫鬟垂手侍立,一个捧着温热的汝窑天青釉茶盏,一个托着雪白的细棉巾帕;靠窗边的一个丫鬟正蹲在马夫人脚边,双手握成空拳,力道均匀地轻轻捶打着夫人的小腿,动作小心翼翼,生怕重了一分或轻了一毫。地上的兽头铜炭盆烧得正旺,上好的银霜炭无声地释放着融融暖意,室内温暖如春。然而,捶腿的丫鬟额角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后背的衣衫也隐隐被冷汗浸湿,她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极缓,唯恐惊扰了主子的“凝神”。
门帘被一只带着老茧的手轻轻掀开一道缝,一股裹挟着细碎雪沫的冷风趁机钻入温暖的室内。一个年约四十多岁、穿着深灰色素面绸袄的老嬷嬷缩着脖子,脚步轻快地走了进来。她头上包着洗得发白的青布帕子,脸上堆着十二分谨慎的笑容,进门后便对着马夫人的方向,规规矩矩地屈膝行了个深蹲的万福礼,手腕上一对分量不轻的素面银镯子随着动作轻轻碰撞,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她站在离马夫人三尺远的地方便停下,垂手侍立,眼观鼻,鼻观心,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一副恭敬听命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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