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总是带着几分缠绵悱恻的意味,落在白墙黛瓦上,汇成涓涓细流,沿着翘起的飞檐滴落,敲打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而又单调的声响。然而,此刻的苏州城,乃至整个江南东道的繁华之地,这绵绵春雨带来的却不是往日的诗意与闲情,而是一种无孔不入的、粘稠的焦虑。
“泉海商会”会长苏靖康书房内的那场密谈,如同在第一张多米诺骨牌上施加的轻微推力,其引发的连锁反应正以惊人的速度扩散。苏靖康不愧是纵横商海数十年的巨擘,行事老辣而谨慎。他并未大张旗鼓地散播消息,而是巧妙地利用了几次看似寻常的商圈聚会。
在一次苏州绸缎业行会的茶叙上,当有人谈起北地军需采购对生丝价格的影响时,苏靖康只是端着景德镇的薄胎瓷杯,状似无意地轻轻一叹:“安大帅那边,往年此时早已下了巨额定金,今年却迟迟未有动静。听闻北面漕运近来不甚太平,好几批紧要物资都耽搁了,连带着那边银钱调度也显滞涩。唉,这兵荒马乱的,生意是越来越难做了。”他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眼神却与席间几位交好的大商贾有瞬间的交流,彼此心照不宣。
另一场扬州盐商内部的私宴上,面对对安福山抵押盐引兑现能力的试探性询问,一位与泉海商会关系密切的盐业大佬,借着三分酒意,含糊其辞:“盐引嘛,终究要看背后实力的。这年头,空有兵权,若没有真金白银撑着,也是空中楼阁。听说……唉,不好说,不好说啊。”他摇着头,留下无尽的想象空间。
这些经过精心设计的“无心之言”,如同病毒般在江南顶层的商业圈子里悄然传播、变异、发酵。信任的基石一旦出现细微的裂痕,在恐慌的催化下便会迅速扩大。
首先行动起来的,是几家与安福山旗下钱庄有巨额存款往来、同时又与泉海商会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徽州商帮。他们开始以“年底盘账”、“购置新园”等种种借口,尝试性地提取一部分现银。起初,安福山设在苏州的“福源”钱庄还能勉强应付,但很快,提取现银的额度越来越大,频率越来越高。同时,几家长期为安福山军队提供布匹、药材的商号,也一改往日赊账的习惯,开始要求现款现货,或者大幅缩短账期。
恐慌是具有传染性的。当“福源”钱庄的门前开始出现排队等候兑付的人群时,更多的中小商户和普通存户也坐不住了。流言在市井间飞速流传,版本愈发夸张:“安大帅的粮草被凤凰道劫了!”“前线吃了败仗,死了好几万人!”“安福山在江南的钱庄早就被掏空了,马上就要关门跑路!”
挤兑风潮,如同决堤的洪水,一夜之间席卷了安福山在江南各大主要城镇设立的钱庄和货栈。苏州的“福源”、扬州的“汇通”、杭州的“利达”……昔日门庭若市、象征财富与信用的地方,此刻被黑压压的人群包围。人们挥舞着银票、存折,声嘶力竭地要求兑付现银。钱庄的伙计们疲于奔命,掌柜的满头大汗,库房里的银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见底。
安福山在江南的实际代理人、其族弟安福海,原本是个养尊处优、善于交际应酬的胖子,此刻却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他一面调集各处能动用的现银紧急支援几大钱庄,试图稳住局面,一面连连向江陵的周显和远在前线的安福山发送加急密信,字字泣血,报告江南财政即将崩溃的噩耗。
“大哥!江南危矣!挤兑已成风潮,现银即将告罄!各商号催逼货款,仓库货物被围堵提抢!若再无巨量银钱注入,或无法迅速稳定人心,我等在江南十余年之基业,恐将毁于一旦!速决断!速援手!”
然而,安福山此刻亦是焦头烂额。黑水渡军粮被劫的消息已经确认,数十万石粮食不翼而飞,押运官兵如同人间蒸发,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前线大军虽还未到断粮的地步,但军心已然浮动,各级将领议论纷纷,士气低迷。更雪上加霜的是,江南财政告急的消息如同又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头。
“混账!废物!”安福山在帅帐内暴跳如雷,珍贵的紫檀木案几被他拍得裂纹遍布。“周显!这就是你给本帅打理的后方?粮草被劫,银根断裂!你们是干什么吃的!”
周显面色惨白,汗如雨下,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大帅息怒!江南之事,定是凤凰道暗中搞鬼,散布谣言!至于粮草……那伙水匪来得蹊跷,行动迅捷,绝非寻常匪类,必是杨妙真派出的精锐伪装……”
“现在说这些还有何用!”安福山怒吼道,“当务之急是稳住局面!江南不能乱,大军粮饷绝不能断!传令给安福海,让他不惜一切代价,哪怕是把老底掏空,也要先把挤兑风潮压下去!同时,给本帅查!到底是哪些人在背后煽风点火,查出来,灭他满门!”
然而,此时的命令已经有些迟了。金融恐慌一旦形成,便如同雪崩,非人力可以轻易阻挡。安福海纵然竭尽全力,甚至动用了某些见不得光的手段威胁恫吓一些带头挤兑的商人,但面对汹涌的民意和彻底崩塌的信心,这一切都显得苍白无力。福源钱庄在苦苦支撑了三天后,终于挂出了“暂停兑付”的牌子,这如同最后的丧钟,彻底击碎了所有人的侥幸心理。江南各地,与安福山相关的产业纷纷陷入停滞或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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