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李村去的路比李家屯的田埂更窄些,路边长满了拉拉秧,晨露沾在草叶上,走快了能蹭得裤腿发潮。我踩着露水走了约莫两个时辰,日头刚过头顶时,望见村口那棵老皂角树,树底下坐着几个纳鞋底的妇人,线绳穿过布面的声,混着蝉鸣飘过来。
打听下,周春燕家在哪儿?我摘下草帽扇了扇,额角的汗珠子滚进衣领。
妇人手里的针顿了下,几双眼睛齐刷刷看过来。穿蓝布褂的胖婶往村东头努了努嘴:那院墙头爬满牵牛花的就是。不过......她把线在舌尖抿了抿,你找她啥事?
收账。我摸出账本晃了晃。
瘦些的妇人叹了口气:春燕婶子这几年不容易,你......
该给的总会给。胖婶打断她,手里的鞋底地拍在膝盖上,她那人,最是认死理。
顺着她们指的方向走,果然见着处院子。墙头塌了半截,爬满了紫莹莹的牵牛花,花藤里缠着几缕旧红线,像是从院里飘出来的。院门是两扇竹编的,推上去簌簌掉竹叶,院里飘来股淡淡的皂角香,混着点丝线的味道。
谁呀?东厢房的门开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探出头。她穿件洗得发白的青布衫,袖口磨出了毛边,手里还攥着根银灰色的丝线,指尖缠着圈线头。
我是徐师父的徒弟,来收周春燕的账。我把账本翻到1983年那页,您赊过一把剪刀,约定绣品上的凤凰飞出来时结账。
老妇人的脸倏地白了,手里的丝线地掉在地上。她扶着门框站稳了,喉结动了动才开口:我就是周春燕。你......你进来吧。
屋里比李守义家亮堂些,西墙上钉着块木板,上面挂满了各色丝线,红的像石榴花,绿的像春草,最上头摆着个掉漆的木匣子,里头插着十几把大小不一的绣针。靠窗的炕上摆着个竹绷子,绷子上绷着块米白色的细棉布,上头绣了半只凤凰——翅膀刚绣到一半,尾羽拖得老长,用的是金线,在窗棂漏进来的光里闪着细碎的亮。
这凤凰,绣了三十年了?我走到炕边,见绷子边缘磨得发亮,棉布上有几处浅浅的水渍,像是眼泪洇的。
周春燕蹲下身捡地上的丝线,手指关节肿得像老树根,却灵活得很,三两下就把散了的线头缠好。八三年开春赊的剪刀,她声音低哑,那会儿小凤刚六岁,得了场怪病,浑身发烫,郎中来看了都说难......
她往竹绷子上看了眼,眼里蒙了层雾:我娘说,绣只凤凰挂在床头,能挡灾。我就去徐师父那儿赊了把剪刀,想绣完给小凤挂着。徐师父说,等凤凰飞出来了再结账......
小凤她......
没熬过那年冬天。周春燕摸出块蓝布,把竹绷子小心翼翼盖起来,她走的前一天,还拉着我的手说,娘绣的凤凰,眼睛要是用红玛瑙就好了,肯定能飞
我掀开蓝布,见凤凰的眼睛处留着两个小小的圆洞,还没绣上。阳光从窗缝钻进来,照在金线上,倒真像有片羽毛在轻轻颤。我摸出八卦镜,镜面映出的绷子上,绕着层极淡的金光,比血麦的红气更暖,像抱着团没散的体温。
这三十年,您一直没绣完?
绣过三次。周春燕指了指墙角的木箱,头次绣到眼睛,线总断;第二次换了新丝线,绷子夜里掉在地上,凤凰翅膀撕了道口子;去年开春想重新绣,手指头忽然抖得拿不住针......她笑了声,比哭还涩,许是小凤不乐意,嫌我绣得不好。
我拿起那把放在木匣里的剪刀——银亮亮的剪身,柄上刻着缠枝纹,刃口锋利得能剪断头发丝。这是把绣花剪,比寻常剪刀小些,最适合剪丝线。徐师父说,赊刀人收的不是钱,是心结。我把剪刀递过去,您试试,今天或许能成。
周春燕的手抖得更厉害了,指尖刚碰到剪刀柄,忽然往回缩了缩,像是被烫着。她望着竹绷子上的凤凰,嘴唇哆嗦着:我怕......我怕绣完了,她就真的不回来了。
她没走。我指着窗台上的个粗瓷碗,碗里插着根褪色的红头绳,那是她的吧?
周春燕猛地抬头,眼里的泪掉在棉布上:是她扎羊角辫时戴的,我一直留着。
日头爬到西窗时,周春燕终于拿起了剪刀。她从木箱里翻出个小布包,里面裹着两颗红玛瑙珠子,鸽卵大小,红得像熟透的樱桃。这是她爹当年从南边捎回来的,说给她做嫁妆......她用剪刀把丝线剪成小段,指尖捏着针,半天没敢往布上扎。
忽然,窗台上的红头绳轻轻晃了下,像是有风吹过。周春燕的手定住了,她深吸口气,针尖终于落进布面。金线在她指间游走,凤凰的尾羽渐渐丰满,最后,她用细针把红玛瑙珠子缝在眼眶处——刚缝好最后一针,外头忽然起了阵风,吹得窗纸哗啦啦响。
竹绷子上的凤凰,在夕阳里像是活了过来。红玛瑙眼珠映着金光,尾羽上的金线闪闪烁烁,真有几分振翅欲飞的模样。周春燕盯着凤凰看了半晌,忽然捂住脸,肩膀一抽一抽地哭起来,哭声里带着笑:小凤,你看,娘绣的凤凰会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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