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引起了一阵压抑的、心照不宣的低笑。他们不是在过年,他们是在进行一场战略会议,一场为即将到来的、名为“土木堡之变”的滔天巨浪所做的、最后的倒计时。他们的知识,是他们在这个时代赖以生存的最大依仗,却也成了他们无法卸下的、最沉重的枷锁。这份先知,剥夺了他们享受当下的权利,让他们变成了时间的囚徒,永远活在对未来的焦虑与算计之中。
“说起来,”另一个穿越者放下酒杯,压低了声音,“钦天监那边传来的消息,你们都听说了吧?‘荧惑犯岁’,天象示警。这剧本,可真是……一点都不带改的。”
“何止是不改,”李怀安冷笑一声,给自己斟满一杯酒,“这是催着咱们赶紧下注呢。王振那个老阉货,怕是已经把这当成他改朝换代的冲锋号了。”
他们的交谈,充满了另一个时空的俚语与暗号。“土木堡BBQ”、“堡宗的奇幻漂流”、“于少保的SSR卡”……这些在他们听来充满了戏谑与无奈的词语,若是被外人听去,只会以为是一群疯子的呓语。这便是他们最深刻的悲哀:他们拥有着足以改变这个世界的力量,却无法与这个世界进行真正的沟通。他们就像一群来自未来的鬼魂,被困在了这场盛大的、属于过去的筵席之上,能看到所有菜肴的配方,能预知所有食客的命运,却唯独无法品尝到一丝一毫真实的滋味。他们与这个世界之间,永远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名为“认知”的厚厚壁垒。
与聚仙楼的喧嚣奢华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京城一处僻静陋巷尽头的“节庵” 。
这里,是当朝二品兵部侍郎于谦的府邸。没有高门大户的石狮,没有彰显身份的华表,只有一扇因岁月侵蚀而斑驳陆离的木门。院内,更是家徒四壁。正堂之上,没有悬挂价值连城的名家画作,只有一幅气势磅礴的书法,笔锋瘦硬,力透纸背,正是于谦那首足以名垂千古的《石灰吟》 。
“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此刻,于谦正与妻儿围坐在一张半旧的八仙桌旁,桌上只有三四样家常小菜,一锅热气腾腾的白菜豆腐,以及一条小小的、象征着“年年有余”的鲤鱼 。没有山珍海味,没有名贵野味,但那昏黄的烛火,却将一家人依偎在一起的身影,映照得无比温暖。
“新年快乐。”于谦为妻子夹了一块鱼肉,声音温和,那张总是紧绷着、如同刀削斧凿般坚毅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了一丝柔情。
“老爷也新年安康。”妻子董氏温婉一笑,为他斟满一杯温酒。
这便是于谦的年夜饭,简单,清贫,却充满了人世间最真挚的、名为“家”的暖意。然而,在这份短暂的温馨之下,于谦的心,却如同窗外那呼啸的北风一般,沉重而冰冷。
他想起了那日早朝之上,王振那愈发肆无忌惮的跋扈。他想起了那些雪片般从大同、宣府飞入京城的败报,每一个字都浸透着边关将士的鲜血与屈辱 。他又想起了秋天,钦天监监正皇甫仲和,仅仅因为据实上奏了“荧惑犯岁”的不祥天象,便被王振罗织罪名,打入了诏狱 。这个帝国,已经病了,病入膏肓。而他,一个区区的兵部侍郎,又能做些什么?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那辛辣的酒液滑过喉咙,却驱不散他心中的寒意。他的新年愿望,没有为自己,没有为家人,只有一个卑微而又宏大的祈求——愿这风雨飘摇的大明江山,能安然度过这个寒冬。
他,是这个时代最后的、孤独的守夜人。他所坚守的,是那套正在被权谋与私欲无情侵蚀的、古老的儒家道统与家国情怀。他就像一尊屹立在狂风暴雪中的石像,坚毅,挺拔,却也注定要被那更为强大的、名为“时代”的寒流,一点点地风化、侵蚀。他的存在,是这个摇摇欲坠的王朝最后的道德标杆,却也成了一曲无可奈何的悲壮挽歌。
夜,更深了。东华门内,一座奢华到逾越了臣子本分的府邸之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这里,是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振的卧室。它并非一间寻常的寝居,而是一座独立、幽静且戒备森严的殿宇。它是主人滔天权柄与无尽**的私密映射,是一座用极致奢华与逾制之物精心构建的、用以对抗内心深处那永恒空洞的黄金囚笼 。
地面,是以来自江南官窑特制的“金砖”铺就,漆黑如墨玉,光可鉴人 。穹顶之上,匪夷所思地镶嵌着一面巨大的波斯水晶镜,将下方数十支巨烛的光芒尽数吸收,再加倍地反射出去,使得这间密不透风的殿宇亮如白昼,却是一种没有温度的、令人心悸的惨白 。
一张宽大得足以容纳七八人的紫檀木长桌上,摆满了上百道菜肴。每一道,都极尽烹饪之能事,山珍海味,水陆毕陈。然而,这些足以让寻常百姓之家过上十年富足生活的珍馐,此刻却早已凉透,在惨白的烛光下,泛着一层油腻而又死寂的光。
王振,就独自一人,坐在这片奢华的坟墓之中。
他没有动筷,只是端着一杯酒,静静地听着窗外那隐约传来的、属于人间的喧嚣与鞭炮声。那声音,对他而言,不是喜庆,而是嘲讽。
他拥有着足以让整个帝国都为之战栗的权力,却连一个能与他共进年夜饭的人都没有。他那具残缺的身体,如同一个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日夜不停地向外散发着寒意,提醒着他,他是一个被排斥在“正常”世界之外的怪物 。这份深入骨髓的自卑与不安全感,早已扭曲成了对权力病态的、近乎于疯狂的渴求。
他需要掌控一切,需要所有人都匍匐在他的脚下,只有这样,他才能暂时忘却自己那具残缺的身体,忘却自己那卑微的出身。他的权力,没有根基,没有法理,完全来自于龙椅上那个被他从小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年轻天子的宠信。这份宠信,脆弱得如同蛛丝,随时都可能断裂。因此,他必须不停地、变本加厉地,去攫取,去巩固。
“荧惑犯岁……”他放下酒杯,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冰冷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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