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司礼监衙署,值房。
这里的空气仿佛是凝固的,沉重、压抑,带着陈年书卷的霉味、高级熏香的甜腻,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权力的铁锈味。窗外偶尔传来更夫敲打梆子的声音,“铛……铛……”,一声声,规律而冰冷,证明着时间并未静止,而是正拖着这个庞大帝国,一步步滑向深渊。
他——或者说,现在的王振——猛地从那张铺着厚重锦缎的硬木榻上惊坐而起。
不是被噩梦惊醒。
是身体。
一股剧烈的、难以用任何语言形容的残缺感,如同最凶猛的潮水,瞬间席卷了他的每一个神经末梢。那不是幻觉,不是疼痛,而是一种嵌入灵魂最深处的、永恒的空洞。仿佛他的存在,从根基上就被挖去了一块,留下一个永远无法愈合、不断向外散发着寒意的伤口。这种感觉是如此的陌生而又真实,让他瞬间冷汗涔涔,浸透了贴身的丝质中衣。
这不是梦。
“这里是……”他开口,发出的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声音。音调偏高,质感圆滑,带着一种长期侍奉于人前而磨砺出的、近乎谄媚的柔和。这声音让他自己都感到一阵恶心。
他环顾四周。
烛火在巨大的莲花形铜制烛台上摇曳,昏黄的光线勉强照亮了这间奢华到令人窒息的房间。墙边立着一排排顶天立地的紫檀木书架,上面塞满了用黄绫包裹的奏章文书,堆叠如山,每一卷都关系着一州一府的民生,一兵一卒的生死 。身下的硬木榻,雕刻着繁复的云龙纹,铺设的地衣是西域进贡的长绒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仿佛能吞噬一切声响。空气中弥漫的,是顶级的龙涎香,其气味霸道而沉稳,经年累月地熏染着此地,早已渗入了每一寸木料的纹理之中。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书案之上。那里,一枚沉重的、纯金打造的印信,在烛光下闪烁着冰冷而诱人的光芒。
司礼监掌印太监之印。
就在他看到那枚印信的瞬间,潮水来了。不属于他的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他意识的堤坝,野蛮地灌入他的脑海。
大明皇朝……正统皇帝朱祁镇……内廷二十四衙门之首,司礼监……权倾天下的掌印太监,王振!
一幅幅画面在他眼前急速闪过:年幼的太子朱祁镇依赖地牵着他的手;“三杨”老臣们带着鄙夷却又不得不恭敬的眼神;满朝文武跪拜在地,口呼“翁父”时的山呼海啸;还有……还有那即将到来的,名为“土木堡”的滔天巨祸!
“不……不可能!”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哑的、不似人声的低吼,那声音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与荒诞。他连滚带爬地从榻上摔下来,扑到书案前。案上立着一面打磨得光可鉴人的铜镜,镜中,映出了一张脸。
那是一张四十余岁、保养得极好的宦官的脸。面色因久居深宫而显得有些过分的苍白,双眼狭长,眼角已经有了细密的皱纹,但眼神却依旧锐利如鹰,充满了常年揣度人心的精明与阴鸷。这张脸上,清晰地刻写着权势、岁月,以及一种因身体残缺而导致的、难以言喻的乖戾。
这不是他!
但镜中的人,却分毫不差地模仿着他惊恐的表情。
这就是他!
极致的恐惧,像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攫住了他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他不是那个在史书上读到“王振”这个名字时,只会轻蔑一笑的旁观者。他就是王振!他不是一个位高权重的权阉,他是一个被困在历史囚笼里,清楚地知道自己死期、死法,甚至连凶手姓名都一清二楚的死囚!
史书上那些冰冷的字句,此刻如同烧红的烙铁,逐字逐句地烫在他的脑海里:专权擅政、构陷忠良、蛊惑亲征、二十万大军灰飞烟灭、英宗被俘、自己最终……最终被护卫将军樊忠,在乱军之中,用一柄八角铜锤,活活锤杀!
那惨烈无比的结局,仿佛就在明日。
他剧烈地喘息着,肺部像一个破旧的风箱。手指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碰翻了手边一盏早已凉透的残茶。冰冷的茶水泼洒而出,浸湿了摊开在案上的一份奏章。他眼角的余光瞥见,那上面用蝇头小楷写着的,正是关于大同总兵官朱冕、西宁侯宋瑛在阳和口战败,全军覆没的紧急军情 。
历史的车轮,已经开始滚动了。
完了……一切都完了。
巨大的、足以将人碾碎的恐慌,如同浪潮般退去之后,一种更为复杂、更为诡异的情绪,开始从他灵魂的废墟中悄然滋生。
是权力。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这具身体里,早已习惯了的、被刻入骨髓的、对权力的痴迷与贪恋。那是一种如同毒品般的依赖,一种足以填补身体空洞的精神慰藉。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向了书案。
那堆积如山的奏章,来自帝国的四面八方。它们首先要经过内阁大学士们的“票拟”,也就是草拟处理意见。然后,这些承载着帝国命运的文书,会全部汇集到这里——司礼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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