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冬。
夜色如一块被反复浸染、却永远洗不透的墨色重缎,沉甸甸地压在这座城市的上空。风,自塞北莽原长驱直入,早已失去了在旷野上的狂野与自由,被京城高大的坊墙与纵横的巷陌切割得只剩支离破碎,只剩下如同鬼魅般的、在飞檐斗拱间穿行的呜咽。这呜咽声,最终消弭于一座殿宇的重重护卫与厚厚墙壁之外 。
这里,是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振的卧室。
它并非寻常的寝居,而是一座独立、幽静且戒备森严的殿宇。它是主人滔天权柄与无尽**的私密映射,是一座用极致奢华与逾制之物精心构建的、用以对抗内心深处那永恒空洞的黄金囚笼 。
推开那扇极尽沉重的紫檀木雕花门扉,仿佛瞬间跨入了另一个与世隔绝的领域。一股复杂而富有侵略性的气息,如同有形有质的暖流,顷刻间将人包裹——那是龙涎香不可一世的王者之气,交织着沉香木百年沉淀的宁神清韵,再糅合了地龙烧腾所带来的、令人骨酥筋软的温热氤氲。视线还未来得及适应这满室的辉煌,首先震慑人心的,竟是脚下所踏之地。
地面通体以江南官窑特贡的“金砖”铺砌,其烧制之秘,工序之繁,堪称鬼斧神工。数十道关隘过后,方得此“敲之如磬,断之无孔”的奇材,质地较金石更显坚密,色泽比墨玉尤为深沉。此刻,无数块巨大的金砖被能工巧匠打磨得宛如一片幽深的黑色镜湖,冰冷平滑的表面,无一例外地,清晰地倒映着高空之上那座极尽精巧繁复的蟠龙藻井。当殿内烛火微微摇曳,光影流转之间,那倒悬于漆黑深渊中的龙影,便仿佛挣脱了束缚,在冰冷的镜面之下缓缓蠕动、盘旋,姿态诡谲而变幻不定,恰如这宫室主人深藏在猩红蟒袍与雍容仪态之下的,那些不可言说、曲折蜿蜒的磅礴野心。
藻井的正中央,竟不可思议地镶嵌着一面硕大无朋、来自遥远波斯的水晶宝镜。那镜面历经千般打磨,澄澈得宛若不存在一般,唯有边缘以纯金细丝精心掐就的缠枝莲纹,勾勒出它华丽而神秘的轮廓。它静静地高悬于穹顶,如同另一只冷漠的天眼,将下方蟠龙口中衔着的、那数十支巨烛所迸发的光芒,尽数贪婪地吸纳。旋即,又以一种近乎残酷的慷慨,将这片光芒加倍地、汹涌地倾泻而下。
霎时间,这间本就密不透风的深邃殿宇,被映照得亮如极昼。然而,这光却毫无寻常烛火的暖意,而是一种纯粹的、刺目的、带着金属般质感的惨白。它冰冷地覆盖每一寸空间,照亮金砖地面上最细微的尘埃,也让梁柱上每一笔彩绘都失去了柔和的过渡,只剩下清晰到令人心悸的轮廓。司礼监掌印王振,便立于这片惨白的光明中央。他从不允许自己身处黑暗,哪怕仅是片刻的阴影,也会轻易触碰到他那深植于身体残缺处的、永恒的心理烙印。唯有这般无处不在、近乎霸道的光亮,方能暂时驱散那无孔不入、啃噬内心的幽暗。
“笃,笃笃。”
三声极轻、却极富节奏的叩门声,如同三滴冰冷的露水,滴入这片凝固的暖香之中。
“进来。”王振的声音响起,阴柔,平缓,不带一丝情绪。他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手中把玩着一串念珠,仿佛门外的动静,与他无关。
门被无声地推开,两道身影如鬼魅般滑了进来,随即又将门轻轻合上。高远与沈十,这两位来自锦衣卫北镇抚司的精英,王振手中最锋利的两把刀,他们身上穿着的,是由飞鱼纹演变而来的“斗牛”织金缎面,在烛光下流淌着一层暗沉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光泽。他们无声地跪倒在地毯上,那厚重的西域长绒地毯吞噬了所有的声响 。
“大人,”沈十的声音清朗,却刻意压低,带着一种对上位的绝对顺服,“南翔镇之事,已查明。”
他将高远和沈十在南翔镇的一切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禀报给了王振。从那场诡异的大火,到那些被烧成焦炭、无法辨认的尸体,再到方家对外宣称的“意外走水,家门不幸” 。
王振闭着眼,仿佛已经睡去,只有那捻动念珠的手指,在不易察觉地加速。
当沈十最终禀报到那最关键的一点时,空气仿佛凝固了。
“……事后半月,兵部侍郎于谦,亲下部令,以‘边防军备急需’为由,将方家残余的织造及铁匠工坊尽数收归兵部,定为‘军器监特供坊’,所有匠户皆入军籍,受兵部直辖。我等……已无权过问。”
“啪!”
一声脆响,王振手中那串由十八颗上品伽南香串成的念珠,应声而断。珠子如同有了生命的黑色甲虫,四散滚落,没入厚重的地毯,消失无踪。
王振猛地睁开眼。
那双狭长的眸子里,没有预想中的雷霆之怒,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黑暗。他缓缓地站起身,走到那张摆放着一套定窑白瓷茶具的紫檀木几案前。然后,他伸出手,用一种近乎于慢镜头的、优雅而又残忍的动作,将案上所有的茶杯、茶壶,一件件地,轻轻拂落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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