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炭烧制成功的欢腾,如同一场短暂的夏日骤雨,来得猛烈,去得也快。 那股子混杂着硫磺与煤焦油的刺鼻气味尚未在南翔镇郊外的这片荒野上彻底消散,一种更为深沉、更为庞大的敬畏,已然如无形的潮水,淹没了所有人的心。
欢呼声渐渐沉寂,仆从们脸上的狂喜被一种夹杂着困惑与惊异的肃穆所取代。 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越过那十几座尚在冷却、如同黑色蜂巢般的马蹄窑,投向了不远处,那座真正意义上的庞然大物。
商砚辞站在人群的最前方,心满意足地看着众人脸上尚未褪去的激动。 他拍了拍手,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场地上最后的嗡嗡议论声:“行了各位,别光顾着高兴。 焦炭只是敲门砖,真正的盛宴,现在才要开始。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最后落在了那些跃跃欲试的方家仆从身上,“既然已经掌握了方法,那就各自去烧制一炉试试吧。 记住我说的每一个步骤,尤其是封窑和冷却的时机,分毫差错都不能有。 ”
“是,商公子!”仆从们轰然应诺,声音里带着新发现的自信与对这门新技术的渴望。
商铁也夹在人群中,他那颗老铁匠的心,此刻正被一种前所未有的火焰炙烤着。 这火焰一半是为儿子的惊天才能而燃起的骄傲,另一半,则是对那银灰色焦炭所蕴含的无限可能的狂热。 他知道,这种燃料意味着更高的炉温,更纯净的火焰,能让他毕生追求的“百炼精钢”不再是遥不可及的传说。 一念及此,他几乎是本能地迈开脚步,也想亲手去侍弄一座马蹄窑,去感受那化腐朽为神奇的过程。
“爹,”商砚辞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温和,“您别去了,过来给我搭把手。 ”
商铁的脚步一顿,回头诧异地问道:“啥活儿?这等粗活,让他们去干便是,我得......”
商砚辞没有解释,只是走上前,拉住了父亲那只布满老茧和烫伤疤痕的大手。 那只手曾是他童年最坚实的依靠,此刻却在他掌中微微颤抖,传递着一种混杂着激动与茫然的情绪。 他拉着父亲,穿过人群,走向那片被众人目光聚焦的所在——那座如同远古巨兽般盘踞在河畔的工业奇迹。
那是一座高炉。
它远比商铁一生中所见的任何一座冶铁炉都要宏伟。 足有十余米高,如同一座拔地而起的黑色石塔,沉默地刺向深秋的天空 。 它的主体由耐火砖和黏土砌成,外面用粗大的原木和铁箍层层加固,显得坚不可摧 。 为了支撑这巨大的重量,并利用地势,整座高炉巧妙地嵌入了一处天然的黄土山坡,这是一种古老而智慧的建造方式,商砚辞知道,早在数百年前的宋元时期,他的祖先们就曾用这种方法建造过高炉 。
炉身并非简单的直上直下,而是一个复杂的垂直轴炉结构,下有炉缸,中部是炉腰,向上则是逐渐收窄的炉身,最后是炉顶的加料口 。 在炉底的不同高度,预留着几个由陶土烧制的风口和出铁口,如同巨兽紧闭的眼与嘴。
方琅琊和几名心腹仆从早已在此等候。 她换上了一身利落的劲装,长发高高束起,清冷的眸子里映着高炉的影子,闪烁着名为“雄心”的光芒。 她看到商砚辞父子走来,微微颔首,目光中带着询问与期待。
商铁站在高炉脚下,仰头望着这尊庞然大物,久久失语。他一生与火为伴,自诩为火的主人。他熟悉自家铁铺里那座低矮的锻铁炉,如同熟悉自己的掌纹。他能通过火焰的颜色、跳动的姿态,精准地判断炉温;他能通过铁砧上传来的每一次震动,感知铁胚内部的细微变化。那是一种人与火、人与铁之间,通过无数次捶打与淬炼建立起来的、近乎本能的默契。
然而眼前这座高炉,却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疏离与压迫。它太大了,太高了,太……沉默了。它不像一个工具,更像一座祭坛,一座献给某个未知神只的祭坛。而他,这个经验丰富的老师傅,在这座祭坛面前,渺小得如同一只蝼蚁。他下意识地伸出手,触摸着高炉冰冷的砖壁,那粗糙的质感下,仿佛潜藏着一股足以焚毁万物的恐怖力量 。
商砚辞敏锐地捕捉到了父亲眼中的震撼与不安。他没有急于开口,而是让这沉默发酵。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一座炉子,更是一个新旧时代的象征。他必须让父亲,让所有人,亲眼见证这个时代的更迭。
他的内心同样波澜起伏,但与父亲的茫然不同,他心中涌动的是一种跨越时空的豪情与一丝隐秘的紧张。焦炭只是序曲,高炉炼铁,才是工业革命真正的第一乐章。他知道,这并非什么天外飞仙的魔法,而是他脚下这片土地上失落的辉煌。早在千年之前的汉代,华夏的工匠们就已经掌握了高炉技术,比欧洲早了整整一千五百年 。他不是一个凭空而降的“发明家”,他只是一个拾遗者,一个试图在这片被遗忘的土地上,重新点燃祖先智慧火种的后人。这个念头,是他对抗这个时代所有质疑与未知的最强底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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