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散场时,月上柳梢。
陈公公的绯色蟒衣皱巴巴搭在肩头,腰间那块“司礼监”铜牌被酒气浸得发亮。他扶着亲兵的胳膊,脚步还有些虚浮——方才那二十支燧发枪的轰鸣,到底震得他心神不宁。李昊跟在他身后三步远,月白长衫被夜风吹得轻扬,手里端着个未喝完的酒坛,倒像是要送友人归家的闲人。
营区的灯笼次第熄灭,只剩演武场的火把还亮着,将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陈公公走了几步,忽然踉跄了一下,李昊眼疾手快扶住他的胳膊。
“陈公公仔细脚下。”李昊的声音温软,像山涧的溪水,“这山路不比京城青石板,滑得很。”
陈公公借着力站稳,抬头看他。月光下,李昊的眼尾微弯,笑意不达眼底。他忽然甩开李昊的手,又觉得自己失态,干咳两声:“不妨事。咱家喝了两盅,脚软罢了。”
李昊也不恼,反而顺势放慢脚步,与陈公公并肩而行。营墙外的野菊在夜风里簌簌作响,他忽然压低声音:“陈公公,咱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这语气,像极了对密友说体己话。陈公公脚步一顿,侧头看他:“李统领有话直说。”
“咱等草民,能守着太行不被清军糟蹋,已是万幸。”李昊望着远处黑黢黢的山梁,声音轻得像叹息,“可营里的兄弟要吃饭,要养家。老张家小子要娶媳妇,得攒钱置办聘礼;王五婶的男人死在流寇手里,她带着三个娃跟着咱吃军粮——朝廷要是能给些粮饷,咱愿为陛下守好北大门。”
他说得极诚恳,像在唠家常,可每句话都敲在陈公公的软处。
陈公公摸了摸腰间的铜牌,想起下午在演武场,那些士兵端着燧发枪的模样。他们不是草寇,是真刀真枪守着太行的汉子。马士英大人要的“收编”,不正是要这样的“忠勇之师”吗?
“你接着说。”他喉结动了动。
“每年纳贡五千两银子,派三千兵听调遣。”李昊转过脸,月光落进他眼里,亮得惊人,“五千两,够朝廷添点军械;三千兵,够挡住清军的小股斥候。咱不要实缺,不占户部的编制,就求个‘靖南防御使’的虚职——让天下人知道,咱靖南营是为朝廷守土的官军。”
“五千两?三千兵?”陈公公猛地转头,眼睛亮得像淬了星子。他盯着李昊,像在估量一笔划算的买卖,“李统领,你这条件...倒也实在。”
李昊笑了:“咱哪敢要虚的?不过是想让兄弟们有个盼头——死了能进忠烈祠,活了能荫庇子孙。陈公公在宫里见多识广,该知道咱这不是贪心。”
这话说得巧妙。
“守土有责”的名分,是给陈公公的政绩;五千两银子、三千兵的“纳贡”,是给朝廷的投名状。李昊没提“独立”,没提“自给”,反而把姿态放得极低——像株攀着朝廷这棵大树的藤蔓,既求庇护,又表忠心。
陈公公沉默片刻,低头踢飞脚边的石子。石子骨碌碌滚进草窠,撞得秋虫噤声。
他在算一笔账。
马士英大人最近正头疼清军在河南的动向。凤阳总兵高杰与河南总兵许定国火并,河南防务空虚。若有支能打的武装守在太行,既能为凤阳屏障,又能牵制清军南下——这可是大功一件。
而眼前这李昊,给了他完美的由头。
“靖南防御使”,从五品虚职,不用户部拨额外粮饷,却能让朝廷多了支“民兵”。五千两“纳贡”,名义上是给朝廷的,实际上...嘿嘿,到了南京,总能拆出些“辛苦费”“跑腿钱”。更重要的是,他能回去跟马士英说:“下官收编了一支两千人的燧发枪营,愿为朝廷守太行!”
想到这里,陈公公的三角眼眯成一条缝。他拍了拍李昊的肩膀:“李统领,你这心思,咱懂。咱回去就跟御史大人说,你这营寨规矩严、士卒勇,是个能扛事的。‘靖南防御使’的官印,包在咱身上。”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至于粮饷...咱会替你在御史面前多美言几句。五千两太少,咱琢磨着,怎么也得往上添添。”
李昊眼底闪过一丝笑意。
他早料到陈公公会加码。这老宦官要的不仅是政绩,还有“替人办事”的实惠——多要些粮饷,他便能在南京的官场上多些打点,甚至中饱私囊。
“全凭陈公公做主。”李昊拱了拱手,“咱只求个名正言顺,让兄弟们死得其所。”
两人走到营门外的驿馆前,陈公公的亲兵已候在那里。他站住脚,从袖中摸出个锦盒塞给李昊:“这是咱带的京八件,你营里的兄弟尝尝鲜。”
李昊推辞不过,只得收下。锦盒里的桂花糕还带着余温,甜腻的香气钻进鼻腔。
“陈公公慢走。”他躬身行礼,“等公公的信到了南京,咱再派人去送些太行山的野味。”
“好说好说。”陈公公摆了摆手,钻进马车。车帘掀起一条缝,他探出头,“李统领,咱可等着你的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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