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六年,丁卯秋,峨眉山的雾比往年更沉。入了十月,山风裹着湿冷的水汽往崖缝里钻,把青灰的岩壁浸得发潮,连漫山的冷杉都像被冻住了,枝桠上挂着的雾凇一碰就碎,簌簌落在石阶上,积成薄薄一层白,踩上去“咯吱”响,像谁藏在暗处嚼着碎冰。
挑夫张把头的脚刚踏上第三百七十二级石阶,木扁担就“吱呀”一声弯了弯,悬在扁担两端的铜钟跟着晃了晃,钟身上“风调雨顺”四个篆字沾了雾水,在灰蒙蒙的天光里泛着冷亮的光。他停下来喘了口气,粗粝的手掌在额角抹了把汗,明明山风刺骨,他的后背却早被汗浸透,贴在粗布短褂上,凉得像贴了块冰。
“把头,歇会儿吧,这钟沉得像灌了铅。”跟在最后的挑夫狗子放下担子,揉着被扁担压红的肩,眼神往前方雾里瞟,“听说前头就是三霄洞?我昨儿在山脚客栈听掌柜说,那洞邪性得很,前几年有个猎户进去躲雨,出来就疯疯癫癫的,说见着个穿红衣裳的姑娘在洞里梳头,梳下来的头发都是黑黢黢的,缠在手上像蛇。”
张把头瞪了他一眼,把腰间的烟袋锅子掏出来,却没点——山里潮,火石早打不着了。“少听那些瞎话,掌柜的不编点故事,哪来的客人住店?”他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唾沫落在石阶上,没等渗下去就结了层薄霜,“这钟是成都府王老爷牵头,几十户商家凑钱铸的,要供在三霄洞里,求三位娘娘保着今年冬天别下雪灾。还有戏班跟着,要在洞里唱三天《三霄大摆黄河阵》,李道长都在洞里等着,有他镇着,邪祟敢出来?”
狗子缩了缩脖子,没再说话。其他几个挑夫也都低着头,只有铜钟偶尔撞在石阶上,发出“嗡——”的闷响,那声音裹在雾里,传不远,却像颗石子投进水里,在每个人心里漾开圈圈寒意。他们又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前方的雾忽然变得更浓,浓得能看见雾气在眼前流动,像一条条细蛇。紧接着,一个黑黢黢的洞口从雾里露出来,洞口两侧立着两尊半塌的石俑,俑身是青灰色的,脸上的彩绘早被风雨剥得只剩斑驳的红,那红色深得发暗,倒像是溅上去的血,干了之后凝在石头上。
洞口上方的崖壁上,刻着“三霄洞”三个大字,字有一人多高,笔画间长着青苔,湿滑滑的,像爬着无数细虫。风从洞里吹出来,带着股奇怪的味道,不是山里的草木香,也不是泥土的腥气,是一种淡淡的、说不清的甜腥味,像熟透了的果子烂在土里,又混了点铁锈味。
“到了。”张把头放下扁担,铜钟落地时震得地面微微发颤,洞里立刻传来回声,“嗡——嗡——”的,绕着崖壁转了几圈才散,像是有谁埋在洞深处的喉咙在低吟。一个穿青色道袍的老道从洞里走出来,须发皆白,梳得整整齐齐,用一根木簪挽着,手里握着个铜铃,铃舌上系着根红绳,红绳有些褪色,末端磨得发毛。
“诸位辛苦了。”老道的声音不高,却透着股穿透力,裹在雾里也听得清清楚楚,“快把钟抬进来,香客和戏班正午就到,别误了时辰。”他的目光扫过挑夫们,落在狗子身上时,停顿了一下,狗子正盯着石俑的脸看,那石俑的眼睛是凿空的,黑洞洞的,像是在盯着他。
挑夫们跟着老道进洞,洞里比外面暖些,却闷得让人胸口发紧,像有块湿棉花堵在喉咙口。地面凹凸不平,尽是碎石和不知积了多少年的腐叶,腐叶发黑,踩上去“沙沙”响,像有东西在脚底下蠕动。洞壁上偶尔能看见模糊的壁画,用红、黑、黄三种颜色画着些披甲的兵卒,有的举着长矛,有的提着大刀,兵器的尖端都断了,颜料褪得厉害,红色只剩淡淡的粉红,黑色变成了灰,倒像是凝固的血痂和发霉的霉斑。
走了约莫二十步,洞忽然变宽了些,最深处有个半人高的石台,石台上摆着三个缺了角的瓷像,想必就是三霄娘娘——云霄、琼霄、碧霄。瓷像的釉色已经开裂,细纹像蜘蛛网一样爬满全身,脸上的五官模糊不清,只有眼睛是黑洞洞的,像是被人用凿子凿过,又没凿透,留下两个深不见底的小坑,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觉得瓷像在盯着自己。
“钟就放这儿。”老道指着石台左侧的空地,那里铺着几块石板,石板上也长着青苔,“你们卸完货就早点下山,夜里别在山上逗留,山里的雾会吃人。”挑夫们应着,七手八脚地把铜钟抬过去,这钟足有两百多斤,六个挑夫才勉强抬得动,放在石板上时,石板发出“咔嚓”一声轻响,像是要裂了。
狗子是最后一个往外走的,他的脚刚迈到洞口,忽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踉跄着差点摔倒。他弯腰去摸,指尖碰到个冰凉的东西,滑溜溜的,像是金属。借着老道手里灯笼的光一看,是个小小的银簪,簪头刻着朵莲花,花瓣上还沾着点暗红的泥,泥已经干了,结成了块,抠都抠不下来。
“道长,这东西……”狗子把银簪递过去,话还没说完,就看见老道的脸色变了,刚才还平静的脸,此刻眉头皱得紧紧的,眼神里透着股他看不懂的紧张,伸手接过银簪时,手指都在微微发抖,然后迅速把银簪塞进了袖袋,“山里的旧物件,没什么用,扔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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