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溪古镇的雨,总像是从民国的旧时光里漏下来的。
十月的雨丝又细又密,织成一张灰蒙蒙的网,把临水而建的吊脚楼、青石板铺就的窄巷、河面上漂着的乌篷船都裹在里面。潮气顺着墙缝往屋里钻,在木梁上凝结成水珠,“嘀嗒、嘀嗒”地落在积了灰的八仙桌上,像是谁在暗处数着时光。镇东头的“林记裁缝铺”是这片灰暗中唯一的暖色,两扇朱漆木门虚掩着,门缝里漏出昏黄的煤油灯光,灯光里浮着细小的飞尘,还有针线穿过布料时“嗤啦、嗤啦”的轻响。
林正明坐在柜台后的老梨木桌前,头也不抬地缝着一件靛蓝布衫。他今年四十二岁,脸上已经有了细密的皱纹,左手食指第二节上嵌着个黄铜顶针,顶针边缘磨得发亮,是二十年裁缝生涯留下的印记。他的手指很巧,银针在布面上翻飞,每一针都扎在事先画好的墨点上,针脚细得像蛛丝,顺着布纹的走向蜿蜒,看不出一点接头。桌角放着个白瓷碗,碗里的姜汤已经凉透了,水面上结着一层薄薄的油花,是妻子秀莲傍晚送来的。
“吱呀——”
木门被风推开,带着河面上的湿冷卷进几片枯黄的柳叶。林正明握着针的手顿了顿,抬头时,看见斜对门杂货铺的王老汉背着个半旧的桐木匣子站在门口。王老汉比林正明大十岁,头发已经白了大半,总是佝偻着背,脸上堆着和气的笑,可今天他的笑很不自然,嘴角僵着,眼神往铺子里瞟,像是在躲什么。
“正明啊,忙呢?”王老汉把桐木匣子放在柜台上,匣子上的铜锁生着厚厚的绿锈,锁孔里塞着灰,一看就有些年头没打开过了。他搓了搓手,往门外望了一眼,压低声音说:“有样东西,你看看能不能收。”
林正明放下手里的布衫,目光落在桐木匣子上。匣子不大,长约一尺,宽半尺,表面刻着简单的缠枝莲纹,纹路里积着黑垢,却能看出当年的精致。“这是啥?”他伸手碰了碰匣子,木头冰凉,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
“你先看看。”王老汉从口袋里摸出一串钥匙,钥匙串上挂着个黄铜小葫芦,他挑出一把最小的钥匙,插进锁孔里,“咔哒”一声,锈迹斑斑的铜锁开了。打开匣子的瞬间,一股混杂着霉味、尘土味和淡淡胭脂香的气息飘了出来,那味道很特别,不像现在的香皂味那样冲,也不像线香那样寡淡,带着点年代久远的甜腻,像是埋在地下的旧糖纸。
匣子里铺着一层暗红花布,布面已经褪色,边角起了毛,一双绣鞋静静地卧在中央。
林正明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他做了二十年裁缝,见过的绣品不计其数,镇上姑娘出嫁时的嫁衣、老太太祝寿的寿枕,大多出自他的手,可他从没见过这么精致的绣鞋。鞋身是墨绿的软缎,缎面光滑如镜,在煤油灯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像是把整个秋天的深潭都揉进了布里。鞋头绣着一对交颈鸳鸯,鸳鸯的羽毛用金线和银线层层叠叠地绣着,近看能看见每一根羽毛的纹路,远看又像是真的鸳鸯披着流光的羽衣,要从鞋面上飞起来似的。最特别的是鸳鸯的眼睛,用暗红的丝线缀成,针脚又细又密,像是两点凝固的血,嵌在墨绿和金黄之间,透着股说不出的妖异。
“这是……民国的物件?”林正明伸手想去碰,指尖刚碰到缎面,就觉一股凉意顺着指缝爬上来,从指尖一直凉到心口,让他莫名打了个寒颤。他缩回手,揉了揉指尖,再去碰时,那凉意又消失了,只剩下缎面的光滑和柔软。
“可不是嘛。”王老汉往柜台里凑了凑,声音压得更低了,几乎要贴在林正明耳边,“这鞋是当年镇上张家小姐的。你知道张家吧?民国那时候,张家是镇上的大户,开着布庄和当铺,院子里的桂花树都有两人合抱粗。张家小姐叫张婉清,长得跟画里的人似的,还会绣花,这双鞋就是她自己绣的,准备出嫁时穿的。”
林正明点点头。他小时候听父亲说过张家的事,说张家小姐和一个布庄的学徒好上了,可张家嫌学徒出身低,不同意这门亲事,还把学徒赶走了。后来的事,父亲没细说,只说张家小姐没过多久就没了。
“后来啊,”王老汉的声音带着点颤抖,眼睛往门口瞟了瞟,像是怕被人听见,“那学徒被赶走后,就跳河了。张家小姐知道后,也抱着这双鞋跳了青溪河。当时捞了三天,才把小姐的尸体捞上来,她的手还紧紧攥着鞋,脚上就穿着这双。后来张家败了,宅子卖了,这鞋就流到了外面,换了好几任主人。”
林正明的目光又落回绣鞋上。鞋码很小,也就三寸金莲的尺寸,鞋里垫着一层软棉布,棉布是淡粉色的,已经泛黄,摸上去还带着几分弹性,像是刚被人穿过不久,鞋底绣着“囍”字,用的是同色的绿线,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他忽然注意到,右边鞋头的鸳鸯翅膀上,有一根金线松了头,线头垂下来,在灯光下晃了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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