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的霉味是活的。
张宇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梯往上爬时,那股味道从椽子缝里钻出来,像无数细弱的藤蔓,顺着他的脚踝缠上来,越收越紧。梯级上积的灰厚得能埋住脚趾,每踩一步都扬起一阵灰雾,呛得他嗓子发紧。他伸手扶住梯壁,指尖触到一片黏腻,是经年累月的潮气凝在木头里,又混着灰尘结成的膜,触感像某种软体动物的皮肤。
“哐当……”
头顶突然传来一声轻响,像是有什么东西从梁上掉了下来。张宇猛地抬头,阁楼里只有昏黄的光从气窗挤进来,在灰尘里投出一道光柱,光柱里浮动的尘埃像被困住的飞虫,嗡嗡地撞着光壁。他眯着眼扫过堆得半人高的旧物:摞成塔的报纸捆、蒙着布的樟木箱、掉了腿的木椅,还有爷爷生前用了几十年的藤编躺椅,椅面上的藤条断了好几根,露出里面发黑的棉絮,像老人豁开的牙床。
那声响是从躺椅底下传出来的。张宇爬完最后一级梯级,踮着脚走过去,灰厚得没过了鞋底,走起来像踩在棉花上。他蹲下身,手指刚碰到躺椅的藤条,就听见底下传来“咔嗒”一声……不是木头挤压的脆响,是金属摩擦的钝响,像生锈的齿轮被风碰了一下。
他屏住呼吸,伸手把躺椅往旁边挪了挪。底下压着一个蒙着深灰色厚布的东西,布面已经发脆,边缘脱了线,露出里面黑色的金属壳。张宇捏住布角往下扯,布面“刺啦”一声裂了道口子,一台海鸥DF-1相机露了出来。
相机机身磨出了包浆,黑色的金属壳上泛着冷幽幽的光,镜头盖紧扣着,背带是深棕色的皮革,已经脆得一碰就掉渣。张宇伸手去拿,指尖刚触到机身,突然觉得掌心一凉,不是金属的冷,是像摸到了一块浸在冰水里的石头,寒意顺着指尖往胳膊肘爬。他愣了愣,低头去看相机,机身侧面的铭牌上刻着“上海照相机厂”,字迹已经被磨得模糊,只有“海鸥”两个字还清晰,像两只蜷缩的鸟。
这是爷爷留下的最后一件东西。三个月前在医院的重症监护室,张宇最后一次见爷爷时,老人枯瘦的手还攥着这台相机的背带,指节泛白得像老树皮。当时心电监护仪的线条已经成了一条直线,护士要把相机从爷爷手里取下来,扯了半天没扯开,最后用剪刀剪断了背带,那截断了的背带,现在还夹在爷爷的病历本里,上面沾着已经发黑的血迹。
奶奶当时红着眼眶站在旁边,看着护士把相机放进塑料袋,嘴唇抿得紧紧的,没说一句话。后来处理后事时,谁都没提这台相机,张宇以为它跟着爷爷的衣物一起烧了,直到今天收拾阁楼,才在躺椅底下翻出来。
张宇抱着相机往梯下走,刚踩下两级,怀里的相机突然“咔嗒”响了一声,和刚才在躺椅底下听到的声音一模一样。他脚步一顿,低头去看相机,机身没任何变化,镜头盖依旧紧扣着,可那股寒意却更重了,像有什么东西隔着金属壳,在里面轻轻碰了他一下。
“宇啊,弄完了没?”
楼下传来奶奶的声音,带着点沙哑,像被砂纸磨过。张宇应了一声,加快脚步往下走,怀里的相机突然变得沉了些,不是重量的沉,是像吸了水的棉絮,往骨头缝里坠。
客厅的挂钟刚敲过三点。阳光斜斜地从老式木窗的窗棂挤进来,在地板上投出格子状的光斑,光斑里浮动的灰尘像细小的银虫。奶奶坐在光斑边缘的藤椅上择菜,银白的头发垂在脸侧,遮住了半张脸,手里的青菜叶被掐得汁水淋漓,滴在脚边的搪瓷盆里,溅起小小的水花。
“奶,你看这是什么?”
张宇把相机放在茶几上,金属机身碰到玻璃桌面,发出“叮”的一声脆响。奶奶的手突然顿住,择菜的动作像被按了暂停键,指腹在菜叶上掐出一道深痕,绿色的汁液顺着指缝往下流。她没抬头,目光盯着盆里的水,水面映出她皱巴巴的脸,像被揉过又展开的纸,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一片碎菜叶。
“你爷爷的东西,别碰。”
奶奶的声音很轻,像从喉咙深处滚出来的沙粒。她抬手把垂在脸侧的头发捋到耳后,张宇才看见她的耳朵尖是红的,像被冻过。奶奶站起身往厨房走,脚步迈得很急,蓝布围裙的带子在身后晃得厉害,像只受惊的鸟,走到厨房门口时,她突然回头看了一眼茶几上的相机,眼神里藏着什么,快得像闪过的影子。
张宇坐在沙发上,盯着茶几上的相机。阳光照在机身上,反射出的光晃得人眼睛发疼,可那股寒意却没散,反而顺着玻璃桌面往他的指尖爬。他伸手去碰镜头盖,指尖刚触到,就觉得盖内侧贴着什么东西,是张泛黄的纸条,边缘已经发脆,被胶水粘在盖内侧,上面是爷爷歪歪扭扭的字迹,用蓝黑墨水写的,有些字已经褪色,却依旧能看清:“阿秀的卷,勿动。”
“阿秀?”
张宇愣了愣,指尖在纸条上蹭了蹭,纸纤维簌簌地往下掉。他从没听过这个名字。奶奶叫李秀兰,爷爷的亲戚里翻来覆去就那几个:大伯、二姑、三姨婆,连远房的表叔都数得过来,没有一个叫“阿秀”的。这个名字像颗突然掉进米粥里的石子,硌得人心里发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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