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在铜兽首灯台上跳了一下,陈砚将手中竹简轻轻搁下。那枚青铜齿轮还摆在案角,内圈倒刻的“吕”字在光晕里若隐若现。他没再看它,只用指尖推开了面前一叠边军报功簿的副本。
门外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殿口。
“陛下,少府令章邯已在偏殿候了半个时辰。”
陈砚点头,起身时顺手将浑天仪的铜环转了个方向。他穿过回廊,衣摆扫过石阶边缘,未带随从,也未点额外灯火。
章邯立在偏殿门侧,甲胄未卸,肩头落着夜露。见陈砚进来,他低头行礼,动作干脆,没有多余言语。
“你来的路上,可有人盯梢?”
“绕了三道巷,甩掉了两个影子。”章邯抬眼,“都是熟面孔,工监老卒打扮,实则是关东几家的眼线。”
陈砚嗯了一声,走到案前坐下,抽出那份报功簿推过去:“看看这个。”
章邯翻开第一页,眉头渐渐锁紧。他看得极慢,每一页都停留片刻,手指在纸面某处轻轻划过。
“陇西战报,斩首八百七十三级。”他念出声,“可敌军不过千人,且溃退时未遭伏击。这数字……是硬凑的。”
“还有更离谱的。”陈砚指向另一行,“这名百夫长,上月在北地‘阵亡’,抚恤金刚发下去,今晨却出现在咸阳南营点卯名册上。”
章邯沉默片刻,将简册合上。“这类事,不是一天两天了。主将虚报,校尉跟风,底下士卒拼死杀敌,功劳却被顶替。有些人三年不得升迁,有些人一年连跳三级,全靠一张嘴。”
“所以你早有想法?”陈砚盯着他。
章邯没立刻回答。他解下腰间断岳剑,放在案上,剑柄朝向自己。这是他议事时的习惯——兵器不收,但不握在手。
“我在长城带兵十年,见过最勇的汉子倒在雪地里没人收尸,也见过只会吹牛的校尉领赏回家。军功爵制本是激励将士,如今却成了权贵分赃的凭据。奋勇者无爵,谄媚者高升。长此以往,谁还肯为国拼命?”
陈砚伸手敲了三下案几,节奏平稳。“科举能清,战场就清不得?”
“不一样。”章邯摇头,“文官舞弊,最多误选一人。军中造假,轻则损兵折将,重则动摇国本。若贸然动手,怕激起将门反弹。”
“那就一步步来。”陈砚从袖中取出一片空白竹简,“你说问题在哪,我记下来。”
章邯顿了顿,终于开口:“第一,录功凭口,无据可查。一场仗打完,全靠主将上报,斩了多少首级,夺了几面旗,全是他说了算。监军司形同虚设,文吏不敢较真。”
“你的意思是,要派直属中央的记功官随军?”
“正是。他们不归主将节制,只对兵部与御前负责。每战结束,三方核对——主将、监军、记功官,签字画押,缺一不可。”
陈砚在竹简上写下“监军司改制”五字,又问:“第二?”
“第二,首级定爵,催生滥杀。”章邯声音沉了些,“为了凑数,有些部队专挑老弱妇孺下手,甚至自相残杀冒充敌军。这不是打仗,是屠戮。该改。”
“怎么改?”
“引入战术贡献度。”章邯竖起两根手指,“比如断敌粮道,记大功;夺旗破阵,记重功;救伤卒五人以上,记中功。不以人头为准,而以实际战果论赏。”
陈砚微微颔首,在竹简另一侧写下“非斩首计功”。
“第三,”章邯语气加重,“爵禄世袭,寒门难登。如今一个黔首想封爵,除非立下奇功,否则一辈子只能当卒子。可贵族子弟生下来就有爵位,哪怕无能也能享俸禄。这样下去,军队迟早变成私器。”
“你想打破世袭?”
“不动高层,先改基层。”章邯道,“推行军功积分制。每场战役按表现评分,累积到一定数目,便可授爵。不问出身,只看战绩。哪怕是个炊事兵,若屡次救火护粮,照样能升。”
陈砚停下笔,抬头看他:“你不怕那些将军翻脸?”
“怕。”章邯坦然,“但他们更怕打不了胜仗。只要制度能让真正能打的人上来,士兵愿意效命,战斗力提升,他们就没理由反对。若反对,便是心虚。”
两人对视片刻,陈砚嘴角微动,没笑,却透出几分认可。
“明日朔望,你要去城外祭旗?”
“照例要去。”章邯答。
“我也去。”陈砚站起身,“就说我去查看边防工事,顺便避避耳目。”
章邯没多问,只点头。
夜更深了,陈砚回到御书房,将写满条目的竹简收进暗格。他没唤人,独自吹灭灯火,身影消失在廊道尽头。
次日清晨,一辆不起眼的青帷车驶出咸阳南门。驾车的是名老仆,披着粗布斗篷,背脊微驼。车内坐着一名佩剑武官,正是章邯。
车行至城外十里破庙,停下。章邯下车,从马鞍旁取下一只木匣,里面叠放着七十二面旧军旗。他走入庙中,点燃香炉,将旗帜整整齐齐码在神龛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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