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声在宫门外渐行渐远,尘烟未落,东阁的门已再度开启。李婉抱着一卷竹简走入殿中,脚步沉稳,裙裾不扬。她没有停顿,径直走向御案前,将手中简册轻轻放下,发出一声轻响。
陈砚正低头整理昨夜记录的情报,听见动静抬眼看了她一眼,手指仍在竹片上划动,记下一条关于北境驿站草料储备的备注。他没问来意,只道:“说。”
李婉站定,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方才司马欣率军出城,臣已核对调令与粮册。飞骑营三千人,配粮九千石,工械队五百,另加运车六十辆,征民夫四百二十人——此数未录于少府账目,也未经户部批签。”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案上那幅尚未收起的阴山沙盘,“若仅为突袭赤勒部,何须动用如此辎重?且民夫皆自三辅征发,正值夏种时节,田无人耕,秋后恐无收成。”
陈砚搁下笔,指尖轻轻敲了两下案沿,节奏短促。
“你查得很细。”他说。
“非臣刻意追查。”李婉语气不变,“是昨日关中八县上报仓廪空额,有三县竟以‘军需预支’为由,提前支取明年春粮。影密卫昨夜回报,咸阳西郊已有流民聚集,因徭役加派,无力完税。”
她往前半步,“陛下曾言,新政之本,在安民而非拓土。今边事未起,内患已现。若再纵容军议压倒民政,不出三年,百姓疲敝,赋役崩坏,纵得千里草原,亦不过空地一片。”
话音落下,殿内一时寂静。
陈砚没有回应,只是缓缓起身,走到沙盘前,盯着那几路红标的小旗。他的手抚过中军推进路线,停在白登山隘口处。
这时,章邯从殿外步入,甲胄未卸,肩头还沾着出城时扬起的灰土。他显然已听见部分对话,脸色微沉,抱拳行礼后直言:“李大人所言似是而非。”
他指向沙盘:“此次出兵,并非为夺地,而是试策。若连一处小聚落都不敢攻,如何谈屯田设防?匈奴诸部正在内乱,左贤王死后,五部争牧,互相劫掠。此等良机若不抓住,待其整合,来年开春必南下寇边。”
他转向陈砚,“陛下明鉴,长城年年修,岁岁防,戍卒冻死在岗哨上的不在少数。与其被动挨打,不如主动出击,夺其牧场,断其根基。这才是长治久安之道。”
李婉立即接话:“可代价是谁来承担?你口中一句‘试策’,背后是四百民夫离田,是八县仓粮透支,是无数农户眼看种不下地,只能卖儿鬻女!”
她的声音仍稳,却透出压抑已久的焦灼:“我知将军想建功业,可这功业若踩在百姓脊梁上,便是血路一条!”
章邯眉头紧锁:“若人人畏难不前,秦还能不能守住边疆?敌人都打到家门口了,你还讲什么‘休养生息’?”
“正因为敌人未至,才要早做准备!”李婉毫不退让,“不是靠一仗打赢天下,而是靠十年积粮、五年整政!现在耗尽民力去搏一场虚无缥缈的胜利,等真打起来,谁给你送粮?谁给你运箭?”
两人针锋相对,声音渐高,朝中其他官员悄然避退,只余几名近侍低头垂手,不敢抬头。
陈砚始终未语。他背对着二人,站在沙盘前,右手搭在浑天仪边缘,指节微微用力,金属环发出轻微摩擦声。
片刻后,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压下了所有喧杂:“你们说的,我都听到了。”
他转身,目光依次扫过李婉与章邯,“一个怕国穷,一个怕兵弱。一个要缩回来,一个要冲出去。都不是私心,也都说得有理。”
他走回御案,提起笔,在空白竹简上写下两行字。
“李婉,三日内呈《内政整固十策》,重点列明当前财政可承受的军费上限、民夫征调极限,以及如何补救已被抽调劳力的农耕缺口。”
他又看向章邯:“你也不用撤回主张。七日后廷议,我要你补充一份详细损耗评估——包括飞骑营归返后的实际粮耗、器械损毁数量、士卒伤病比例,还有沿途驿站接待压力与民间反应。”
他将笔放下,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我没说停,也没说进。我要的是实情,不是口号。谁的数据更准,谁的道理更能立得住,我就听谁的。”
殿内一时无声。
章邯抿了抿嘴,终是低头应道:“臣遵令。”
李婉也躬身行礼:“臣即刻拟策。”
二人退出东阁,脚步声在廊下渐远。
陈砚独自留在殿中,重新展开那幅西域简图。他盯着最西端画下的圈,许久未动。随后,他取出另一枚竹片,开始逐项列出近五年军费支出变化。写到第三行时,他停下,提笔在旁标注:“三辅今年春旱,粟价涨三成,民力可用度降。”
他放下笔,唤来内侍:“去户部取去年至今所有军需调拨凭证,另传令影密卫,查清这四百二十名民夫的具体籍贯与服役记录,尤其注意是否有重复征发或强押情形。”
内侍领命而去。
陈砚坐回案前,翻开李婉留下的简册。第一页便是关中各县仓廪对比表,红笔圈出三处异常:渭南仓空额达四成,栎阳仓竟有两笔无签批的出粮记录,而咸阳西仓的进出簿上,有一行字迹明显为近期补写,墨色较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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