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滴在竹片上晕开,像一块洗不净的污迹。陈砚盯着那团黑,指尖轻轻划过边缘,仿佛在丈量它扩散的范围。他没有抬头,只是将竹简翻了个面,重新写下一行字:“寒门入仕,非恩典,乃国策。”
门外脚步轻响,韩谈站在屏风外,声音压得极低:“三名县令贬黜案,查过了。北地郡王允之,治下粮税增两成,无讼案;云中郡李承业,修渠引水,民户自报垦田多三千亩;陇西赵元礼,去年冬赈灾无滞留,反被指‘行事急切,有违稳政’。”
“接任者呢?”
“皆出旧族旁支。一人是冯去疾族侄,两人与太常卿有姻亲。”
陈砚搁下笔,指尖敲了敲案角,节奏平稳,一下,又一下。
“监察御史可有弹劾?”
“无。”
“连个名字都没提?”
“只说考核合规,程序无误。”
陈砚闭了会眼,再睁开时已没了倦意。“把三地实录调出来,赋税册、工役簿、民状卷宗,全部抄副。不要经户部,让影密卫直取。”
韩谈应声要走,又被叫住。
“等等。去趟少府,见章邯。”
“可是军中也有……”
“去问。”陈砚道,“若真有人动了手脚,不会只碰文官。”
韩谈抱拳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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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初透,东阁廊下已有官员候着。李婉捧着一叠竹册立在檐下,衣袖微湿。她没带伞,也不避露水,只低头翻着手里的账目。
昨夜她奉命整理户部存档,原以为只是例行核对。可当三份贬官文书并列摆开,她一眼看出不对劲——措辞如出一辙,皆用“吏行轻躁”四字定罪,偏偏这三人所辖之地,赋税增长均高于全国均值,且无一桩百姓上告。
更蹊跷的是,批阅朱批的笔迹虽模仿工整,但起笔顿挫处略有迟疑,不似冯去疾平日凌厉。
她正想着,内侍来传:“陛下召李婉入阁。”
李婉收起竹册,快步走入。
陈砚已在案后,面前摊着三张简表,正是她昨夜整理的数据。
“你发现得快。”他抬头,“三地实绩都齐了?”
“齐了。附有原档编号,另备副本两份,一份送少府,一份交郎中令。”
陈砚点头:“一个时辰内誊清,现在还剩多少时间?”
“约莫半刻。”
“够了。”他提起笔,在今日早朝议题竹签上划去第三项,将“地方官考绩”移至第二位。
“传令郎中令,今日记诏,一字不得删改。”
李婉垂手立着,没问缘由。但她知道,这一动,不是为了某个人,而是为了某种可能被掐灭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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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声三响,百官入殿。
陈砚端坐丹墀之上,未发一语。直到丞相冯去疾出列,才微微抬眼。
“臣启陛下。”冯去疾声调平缓,“今岁举孝廉,各郡荐书已至中枢。然细察其人,多出自寒微,学识尚浅,恐难堪大任。臣请暂缓今年名额,待遴选更精,以免朝廷威信受损。”
殿中数人颔首。
陈砚没动,只问:“去年琅琊饥荒,是谁带人凿渠引水?”
无人答。
“本县记得清楚。”他缓缓起身,“是个叫王允之的寒门子弟,父亲是佃农,母亲替人浆洗为生。他中秀才那年,县学不肯收,自己在城外破庙读书。后来放榜,主考嫌他出身低,差点刷下去。”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冯去疾:“可就是这个人,带着三百流民挖了四十里渠,救活两万口人。如今呢?因‘行事急切’被贬为仓吏。”
冯去疾袖中手指微动,却未开口。
“你说他学识尚浅?”陈砚冷笑,“那你告诉我,哪个世家子弟,能在荒年带民自救?哪个高门公子,肯赤脚踩泥,日夜督工?”
殿中静了下来。
韩谈上前一步,展开三卷竹册,高声宣读三地实绩。每念一句,便有内侍将原档编号刻于玉牌,呈于台前。
“北地郡王允之,任内新增垦田四千二百亩,税赋增收一万两千石。”
“云中郡李承业,主持修渠两段,灌溉良田六千余顷,民户联名请留。”
“陇西赵元礼,冬赈发放无滞,稽查私囤三起,罚没粟米八百石。”
陈砚走到阶前,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这就是你们口中的‘轻躁’?这就是所谓‘不符稳政’?”
他看向冯去疾:“朕问你,大秦要的是实心办事的人,还是只会背祖训、讲出身的空壳?”
冯去疾终于开口:“陛下明鉴,臣所虑者,唯恐选拔过速,致良莠不齐。”
“良莠不齐?”陈砚反问,“那你说,什么叫良?什么叫莠?”
“德行为先,学识次之。”
“好。”陈砚点头,“那我再问你,德行从何而来?是从娘胎里带来的门第,还是从实事中磨出来的担当?”
他转身,面向群臣:“自今日起,凡举荐寒门有功者,赏;压制者,以妨贤论罪。若有谁觉得,祖荫比实干重要——”
目光如刀,落在冯去疾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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